“既然你几个弟弟婚事都定了,没有做兄长还没着落的道理。”康熙取过帕子擦了擦手,慢慢地说,“朕前几年就有了属意的几家闺秀,只是你的福晋与其他兄弟的不同,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她的德言容功都要按照皇后的标准来选,要十二分的贤淑恭孝才行,朕派人仔细打听了几年,最后挑来挑去,能瞧上的就也就只有一个……”
康熙又从书桌上翻出另一本花名册,封皮上赫然写着“汉军正白旗”。
“皇阿玛选的,自然是好的。”胤礽笑着强装镇定,但伸手接过那花名册的一霎,指尖还是不由颤抖了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却摆摆手:“你先瞧瞧。”
胤礽掀开了册子里折了角的那一页,一个被御笔朱砂圈中的名字映入眼帘:“石箬姄,汉军正白旗人,都统、三等伯石文柄之女,年十五。”
这悬在头顶的闸刀终于落下,胤礽反而冷静了。
“她的曾祖父可是石廷柱?”胤礽抬起头来,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康熙,似乎想从他已生有些许皱纹的面容上窥见曾经的慈爱,但他只看到了几分考量与试探。
心又坠了下去。
“石家有从龙之功,出身这样的人家,”胤礽心底如破了洞的风口,源源不断的悲凉涌了出来,他却只能将所有情绪都强压下去,依然笑道,“果然毓质名门。”
胤礽掩饰得很好,康熙听闻果然颇为欣慰:“还是保成知朕。”
“石氏虽在汉军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洲大姓出身,她阿玛虽官位不高,但在杭州、福州任官时,官声极好,这石氏自小跟着石文柄辗转多地为官,蕙质兰心的名声广播,朕也特地着人去杭州、福州打听,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极为孝顺父母。”康熙指着那石箬姄的名字侃侃而谈,“你恐怕不知道,她母亲是代善曾孙女,祖父又是和硕额驸,一家子与宗室很有渊源,你可明白朕的苦心了?你娶了这个汉军旗的满人、皇室宗亲之后,自然方方面面都有所助益。”
胤礽仔仔细细听了,十分高兴:“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才名性情,亏得皇阿玛能寻得着,儿子能得如此贤妻,全赖皇阿玛拳拳爱护之心,儿子很知足,多谢皇阿玛!”
康熙见太子十分欢喜,便也松了口气,这婚姻大事他可以不告诉保成就下旨,但石氏出身汉军旗这件事不解释清楚,容易招人闲话,他也不愿保成心里误会,因此康熙才有此番召见与谆谆之语。
他是真的觉得石氏不错,也很得意自己能寻到这样好的儿媳妇。
石家与满人汉人宗室都有牵扯,可谓是面面俱到的妻族势力了,用得好,未来一定能给太子带来助力。更重要的是,石文柄的父亲石华善已死,石家在朝堂上再没什么高官了,甚至留在京城里的族人都少得够呛,选这样出身的太子妃,既不会打破现有朝局的平衡,也不会让满蒙八旗有厚此薄彼之感。
康熙遴选太子妃,自然比选其他皇子福晋要考虑更多。真要选了满洲勋贵里的某个重臣之女,岂不是又要生出个索额图?可他却没有第二个明珠!
石家祖上虽然荣耀,但如今的确有些没落单薄,这也没什么大碍,等以后……太子有朝一日登临大宝,再加恩扶持妻族就是了。
当初佟佳氏在先帝一朝不也默默无闻?佟国纲、佟国维都是他一手扶持提拔上来的。
康熙又想了一遍,觉得算无遗策。
这太子妃甚好!
“朕跟荣妃商量过了,你是兄长又是储君,你的好日子当然得选在他前头,老三就明年年底再完婚,”康熙继续絮絮叨叨,“正好让他和老大一起出宫建府,挨着一块儿把宅子建了,省得劳烦两次。”
胤礽笑容不变:“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对今日夜谈十分满意,本来以为保成骨子里有几分骄傲,他说服他得花些功夫,谁知谈得这样顺利!他却了心事,便有心情继续挑灯夜战一箩筐奏折了,见宫门都还未下钥,干脆让胤礽回毓庆宫休息去,不留他住下了。
胤礽行了礼,拒绝了梁九功相送,带着何保忠独自穿过长廊、走出乾清宫,直到上了肩舆,他脸上凝固的笑容才随着夜风消散。
他转过头,视线越过一重一重的宫墙,犹如山海连绵,最终还是望不到尽头。
他这个太子,终究要变成满宫的笑柄了。
但胤礽回了淳本殿时,激荡不已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他经历过梦境之事以后,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在了。
想起康熙先后给自己看的两本花名册,胤礽苦笑。
太子妃的出身也就略比老五的福晋好些了。
康熙说了那么多,却没有提及,石廷柱是开国功臣不假,但他也是前明降将。
石家氏族为苏完瓜尔佳氏,为何却被分到汉军旗如今又为汉姓,根子便在这里。石家先祖世居苏完,祖上便任明朝建州左都尉指挥佥事,迁居辽东后,改了汉姓。
石廷柱及兄长都是前明武官,甚至石廷柱早年降了大清之后,还因未追击从间道逃走的前明士兵而被皇太极降罪、降爵;后来清军攻打松山时,面对昔日前明袍泽,石廷柱攻打仍不尽力,又被皇太极罢任、罚锾。
这是皇阿玛口中石氏祖上的“功绩”。
可有这样事迹的人,又怎么会被满洲八旗勋贵接受?且从自先帝起,石家便没有女儿入宫为妃、在朝中六部也无人任要职便可见一斑!那石家在汉人这头又能讨得好了么?汉臣里头比石家更有名望的人多了去了,李光地、陈廷敬、周培公,何必选石家满不满汉不汉的家族?只怕汉人宁愿选明珠也不会选石家。
至于宗室亲缘,石箬姄的祖父石华善是多铎这个“荒唐王爷”的额驸,当年多铎可是和阿济格一起跪劝睿亲王多尔衮继承大位,太皇太后和先帝都恨他入骨!
她母亲虽说是代善的曾孙女,却连个封号、诰命都没有,京城里随手抓一大把都是多罗格格,别说这样的闲散宗室。
妻子有这样的宗室关联,胤礽宁愿不要。
细细数过他这位太子妃还算拿得出手的祖上,那到了石文柄这一代,石家已经没落得没眼看了。石文柄之前更是被康熙从杭州打发到福州,为什么?
江南汉风盛行,文化大盛,但白莲教等反清复明之贼子多出于江南,而石文柄一个满洲人在杭州官声极好,十分受人爱戴。胤礽知道,康熙一下就联想到了他祖上与前明的瓜葛,又怎能放心继续让他领兵驻守在杭州?
胤礽叹气,不让何保忠帮忙,自己研墨铺纸,提笔慢慢写了一夜字。
他要让自己心静下来。
在皇阿玛口中,石家满汉兼得还有宗室血脉,是极大的优势,但这是对皇阿玛而言。
对胤礽来说,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应当像老四的福晋乌拉那拉氏那样,出身正经的满洲大姓,祖上也没有什么污点,父兄皆身居高位、手握实权、深受康熙信重;而她本人最好自己自幼长在京城,从小跟随宗室出身的母亲结交京中贵族命妇乃至后宫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