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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腰(池莉文集之三(37)

通信员的身世与他的如此相似不禁使王腊狗一阵恍惚和动摇。他差点要和通信员一块儿走掉。他觉得他俩好像亲兄弟,都仇恨丁家,那他干嘛要拿他当火引子烧毁丁宗望?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当通信员拉开门栓时,王腊狗抢上前逮住了他的衣领。

“要走可以,把信给我。”

“头可断血可流,要我交出信是万万不可能!”

王腊狗将通信员拧得像只水桶,晃荡着,说:“不交出信那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去家里看一眼就回来。你要是走了,我们到各自的上峰那里都保不住脑袋。你要是一走了之坑我这一次,我将来一定要抓到你,活剥你的皮!”

通信员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污辱,涨红了脸,双手乱挣乱抓,说:“别胡闹!我是两党合作的使者!两党懂吗?党!”

王腊狗扔下通信员,吩咐厨子饶三帮忙看着,就说回家看看去。安素给了一包小孩穿的旧衣裳让王腊狗带回去,王腊狗不知包袱里是何物,夹上就走了。

从丁家出来,王腊狗没有回家。他佯装回家朝郊外走了一段路,瞧瞧四下无人,扭头返回了镇中心。他自然是非常地想念奶奶,但他更懂得奶奶对他的期望。杀了丁宗望再去见奶奶那才是最好的。

王腊狗偷偷找了沔水镇维持会副会长赵洋人。赵洋人本名当然不叫洋人,只因年轻时留学日本,娶了个日本女人回国,自己也穿和服蓄仁丹胡须,因此轰动了沔水镇,人人都称他为赵洋人。赵洋人是日本的女婿,日军对他是又亲热又重用。安素给王腊狗的包袱在叩响赵洋人的门后,被赵家狼狗扯了去,由于高度紧张,王腊狗竟忘掉了包袱。一个让他联想到他有了儿子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失去了。否则,说不定王腊狗会改变他的主意。那么,王腊狗的一生当然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6

在王腊狗与赵洋人密谋的时候,丁宗望与共产党的通信员有了一次接触。原因是通信员想逃走,饶三一把扯住他高声喊了起来。丁宗望便过来查看出了什么事。

通信员提着鞋子,光脚站在地板上。饶三自豪地说:“他想悄悄逃走,我发现了。”

丁宗望说:“你为什要走呢?”

通信员根本不屑理睬丁宗望,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蔑视。丁宗望却不明白这一点,继续用好客的语气说:“家里如果招待不周,请海涵。可也用不着生这么大气呀,您穿上鞋,回房歇息好吗?”

饶三在一旁狐假虎威,吼道:“穿上穿上,规矩一点。我家主人待你这么好,怎么像有毛病一样怪里怪气。

丁宗望呵斥道:“饶三,少教养!”

饶三争辩说:“就是嘛,有这副犟劲,使到日本小鬼子那里去,对自己同胞又硬又臭什么意思!”

通信员突然说话了:“你怎么断定我对日本小鬼子不硬不臭?”

丁宗望一听这话心中便知道此人是有点文墨的人,就支开了饶三,对通信员揖了一揖,说:“不论您是纤夫渔民,还是哪方豪杰隐士,我们丁家都真诚欢迎。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丁家是愿为国家为民众出点力尽点心的。您就放宽心住在这儿吧。王腊狗我们从小就同兄弟一般,您是他的朋友,当然就是一家人了。”

“我和王腊狗不是什么朋友。”通信员说。通信员穿上了鞋子,望着丁宗望微笑一下,说,“你还有点中国人的良心。好吧,我住下了。”

王腊狗静悄悄地溜回了丁家。他径直钻进房间,飞快脱掉衣服睡在通信员身边。王腊狗急促的呼吸使通信员觉察到了危险。

“王腊狗!”通信员喝道。

王腊狗假装从酣睡中被惊醒,唔唔晤地应了一声。

“你心中有鬼!王腊狗,你到底去哪儿了?”

王腊狗依然唔晤唔着翻身又睡去。通信员跳起来,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王腊狗怕通信员在这关键的时候跑掉,就装出彻底惊醒的样子,一骨碌坐起来,说:“天亮了吗?”

通信员说:“你一定是告密了!”

王腊狗说:“我赌个咒,谁告密谁遭天火!”

通信员说:“那你是回家看你奶奶了?”

王腊狗说:“是啊。”

“你奶奶身体可好?”

“还好哇。”

“可你奶奶已经去世了呀!”

“啊!”王腊狗这一惊非同小可,满脸神情就已暴露出没有回家的事实。

通信员神速地向上腊狗脸上击出一拳,然后转身就跑。王腊狗晕头转向跌在地上,大叫:“抓住他抓住他!”

丁家的门有好几重,还有看门的大狼狗,通信员没能跑掉。狗吠人喧,丁家全家人都急忙起了床。丁家老爷和丁宗望坐在堂前。仆人们扭着通信员,通信员扭着王腊狗。王腊狗肿着半边脸朝丁宗望嚷嚷:“我奶奶人呢!我奶奶人呢?”通信员也朝丁宗望大喊:“快放我走!王腊狗是汉奸!”

丁宗望只有使劲拍桌子,手掌都拍红了才让一厅的人静下来。通信员简直要哭了。他只好快刀斩乱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共产党新四军的通信员,有一封重要信件要面呈王劲哉。他是王劲哉的人,奉命来接应我,可他将我送到了这里,自己去告了密。快!快让我走!否则你们全家要遭殃的。”

通信员一番话惊世骇俗,丁宗望只觉得耳朵都震麻了。仆人不约而同松了手,望着矮小的通信员像见了一只怪物。王腊狗赶快扑上去拖住了通信员。说:“他瞎说!师兄,他瞎说!他欠我赌债想赖掉!帮我捉住他!”

丁宗望不知道信谁的话为好。通信员在尽力摆脱王腊狗,也大叫要丁宗望帮忙。丁家老爷在这关键时刻发了话:“王腊狗你松手!这小伙计可以走,但说出个道理证明王腊狗告了密。”

通信员说:“我说他奶奶死了他相信,这证明他先头外出没有回家。”

王腊狗悔恨地骂道:“你这狡猾的狗杂种,老子——”他把“毙了你”吞了回去。

丁宗望忽然心眼一透亮,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快快让他俩都走!”

众人一忽隆拥了王腊狗和通信员就往外推。大门口的狼狗突然吠起来。紧接是士兵咔啦咔啦的跑步声。

老厚的松木大门被叩响了。赵洋人在门外说:“丁家快开门,皇军包围了你家,要查查良民证。”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王腊狗。王腊狗的事情办成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反而格外镇静。

“瞅我干什么?谁晓得他是共产党谁遭天火,谁告密谁遭天火。”

日本人亲自敲门了,哇呜哇呜大喊。丁宗望应道:“来了来了,正起床呢。”

小孩哭了起来。女人们都争着去厨房掏锅灰往脸上抹。混乱之中通信员把丁宗望拉到一个角落,撕开裤子膝盖上的补丁,取出了一张纸,不由分说塞进丁宗望怀里,说: “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