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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68)

到了次日,玉如睡着,又觉嘴唇有什么接触,明知是王福才侵犯着,但是不敢像昨日那样一推了,只是闭着眼睛,将脸偏到一边去。听到王福才下床出房门去了,才睁开眼睛来看,在枕上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坐起来,脚悬在床下,半天也不踏着鞋子。过了一会,只见王福才两手漆黑,进来笑道:“你还躺一会儿吧。只要你稍微将就我一点,无论替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今天早上,让我来给你笼炉子烧水吧。”玉如皱了眉,将手拍了一拍额头,也没有做声。

王福才笑道:“你就躺着吧,炉子已经笼好了。”说着,又抢上前一步,走到床前,对玉如笑着低声道:“水开了,我给你卧两个鸡蛋吃,好吗?”玉如道:“住家过日子,哪客气得许多。但是我问你一句话,你准不搬回家去吗?”王福才道:“我们本来是图着自由才搬出来的,只要你跟我和和气气,不让我难受,我自然愿和你住在会馆里,难道我不愿做老大,要做老二吗?你想,夫妻无非都是这样的,但是你总不大爱理我。”玉如道:“你不要絮絮叨叨了,以后我由着你就是了。不过你也让我自由一点,有时回来晚些,你不要怪我,我的意思,一来是要贴补些家用,二来也是想挣几个钱在手上,好随时添补衣服。”王福才道:“这个何消你说得,你这样一个有志气的人,督军的大少爷,有钱有势,你还把他看成一堆狗屎,难道还能疑心你别的吗?像你这种穷也穷个干净的女,一万里头,也挑不出来一个……”玉如皱着眉笑道:“不要哕嗦了,让我起床吧。”

王福才很高兴,将茶水预备好了,这才出会馆上工去。玉如等他走了,一人是万分地无聊,随手拿起一本言情小说来看,这小说上,正说的是一个美貌的少妇,为了债务,嫁了一个志趣不同的男子,她眼见自己的情人,和别的女子谈恋爱去了。玉如觉得书上的话,一大半说着是自己,而且书上的女子,还不见得有自己这种痛苦,由自己的委屈承欢,想到王福才那种无聊的安慰,觉得还不如破了情面,大闹一场,比较痛快,然而自己的环境,哪里许可这样闹呢?将书抛到一边,于是又垂下泪来。正是:

漫道新欢承昨夜,泪珠犹自背人流。

第三十一回 衣履隔夫妻突沾恶疾 闺房来姊妹渐布疑云

却说王福才走后,玉如又一人伤感起来。但是这种伤感,只是片刻的事,等她吃过了午饭,便筹备着去赴秋鹜的公园约会了。秋鹜到了今日,已是和玉如做了三次的心腹之谈,慢慢地就商量到久远的问题上面来了。九点钟以后,秋鹜和玉如又坐在树林下的露椅上,已是谈过四个钟头的话了。玉如道:“我们逐日这样谈话,又消磨时间,又耗费金钱,不是办法,以后我们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谈时,我们就彼此通信吧。”秋鹜道:“若是据你这样说,我们一个月不见面,也没关系,要说的话,三天都说完了,还有什么要紧的呢?但是我要和你见面,目的不是有什么商量,只是我非看见你,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办一般。”说着,两手捧了玉如一只手,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玉如笑道:“你不要又放纵起来,我觉得我们这样缠绵,是向着堕落的路上走。”秋鹜道:“我也知道是不妙,但是为了你,我就堕落下去,我也愿意的。”玉如道:“真的吗?那我很为你不取,你想,你的前程,多么远大,自己又有了爱妻了,为了一个败柳残花的女子堕落下去,未免不值。”秋鹜道:“值不值这个问题,不是一定的,我看得值,牺牲了性命,也死而瞑目。我看了不值,就让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不愿意。”玉如道:“好!就算你看得很值,我问你,怎样对付你那个六亲无靠,有救命之恩的爱妻?”

这一句话,问得秋鹜有五分钟以上,答复不出来,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就为的是她,若不是为她,在昨天我就要强迫你和我逃走了。”玉如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从今以后,把形式上的爱,移到精神上去,做个好朋友吧。她,我也觉得很可怜的。”秋鹜道:“我们三人一齐同逃,你看如何?”玉如听了这话,也是停顿了五分钟以上,才答复出一句话道:“那么,我算你家一个什么人呢?”秋鹜又默然了,许久才道:“若是你同意我这个办法,我回去和她商量商量,看她怎么样?”玉如道:“你千万别忙说,设若她不同意,把我们的秘密,都让她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见她?就是你,也会在她面前,大大地丧失信用。依我说,这不是一件可以孟浪从事的事情,你得有八九分的把握,才可以去办。”秋鹜道:“你顾虑的也是,但是我想她,对你也很好的,纵然不同意,也不至于有很坏的表示。”玉如沉吟着道:“那很难说,总之,你见机行事就是了。现在我不能再谈了,要回去了,我家里那个,也未见得能放心我呢。”秋鹜道:“坐一坐吧。明天我们不见面了。”玉如本来觉得一回家,就如坐针毡一般,能在公园里多坐一会儿,心里比较地舒服一点,也就不走。

约莫又坐了半点钟,玉如道:“现在还不该走吗?若不走,回去他真有些不信了,哪个教家庭课的人,教到夜深回去的?”秋鹜道:“好在你以后并不如此,你就说是东家请你看了电影,一次回去晚一点,也不要紧吧?”玉如道:“就是那样子说,现在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秋鹜道:“再耽搁十几分钟,我们在园子里转一个圈圈吧。”于是挽了玉如一只手,在公园里同步起来。平常在公园里要兜一个圈子,觉得很长的时间,但是两个人说着话走起路来,就不觉得长,一会儿工夫,就把圈子兜完了。依着秋鹜,想要她还走一个圈子,玉如怕回去太晚,无论如何不肯,大家就散了。秋鹜坐在车上想着,今天回去,要撒个什么谎呢?不能三天的晚上,都是会朋友会晚了呀。若说看电影逛公园,娱乐的事,为什么不带着新夫人一路呢?有了,我就说是在朋友家里吃坏了东西,肚子痛,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所以回来晚了。这样说着,她就不会怪我的了。主意这样想定了,藏着暗笑回家去。

但是到家以后,却出于意料以外,他一进院子门,就听到一种病人呻吟之声,心想,心理作用罢了,我想装病,果然就有病的现象,及至走到屋子里,才知不是幻象,落霞真的在屋子里面哼呢。赶忙走进卧室,只见落霞躺在床上,脸烧得如喝醉了酒一般,将一床白线毯子,盖在身上。床面前方几上,放着茶壶茶杯和丸药纸包,这样子,病了不是一两个钟头了。她见秋鹜走进屋子来,皱了眉望着他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她说的话,声音极细,而且吐字不相连续。

秋鹜一路上筹备撒谎的话,到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连忙伏在床沿上,用手抚着她的额头,只觉极是烫手。顿脚道:“我下午出校的时候,忘记由家里打一个转身。”说到这里,王妈在外面屋子答言道:“先生,你这时候才回来,太太三点钟就不舒服起,打了好几遍电话,说是你回来了。幸亏房东看着不过意,送了丸药来了,又在这儿陪了太太坐着许久,要不然,我真忙不过来。”秋鹜听说,心里更是不安,便道:“这个样子,病势来得不轻,好像猩红热,这不是玩的,我送你上医院去吧。”落霞摇了一摇头。秋鹜道:“为什么不去?”落霞道:“夜深了,医院里去挂特别号,花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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