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坐在上面,见秋鹜时露着笑容,心里想着,他一定是很愉快,他所要试探我的话,我都接受了,设若我真个嫁了他,那他就不知道要快活到什么地步。可惜我是无法嫁他的了。这两个人都在想着,自是默然无语,可是这位秋鹜的夫人,她认为是客人又在客气,不住地敬菜,把这餐饭吃完了,落霞又引玉如到屋子里洗脸。
玉如看脸盆内,漂着一方洁白的毛巾,笑道:“新婚的东西,你们还保持得这样好哩。自然,你们是共用一条手巾。”落霞道:“哦!我没想到这一层,我也有这个脾气,男子们用的手巾,我是——”玉如伸着手,已在盆里搓了起来,笑道:“要什么紧?你洗得的,我也就洗得。”她于是将手巾覆在脸上,然后用力按了两下。落霞笑道:“我说揩不得,你倒索性用劲揩起来了。”玉如放下了手巾,笑道:“那或者是你心理作用,洗脸何必还用个什么劲?”于是笑着洗完了脸,将手巾递给落霞,将那梳妆台上的化妆品,随便翻着看了两样,笑道:“怎么摆上许多,用得过来吗?”落霞道:“人家送有许多东西,叫我怎么办?其实,我难得用一两回的,你大概预备了不少,我看你脸上就知道了。”玉如笑道:“我吗?不要提了吧。”说到这里,玉如抹了一点粉,搽了一点胭脂,对镜子照了一照,然后对落霞道:“我今天被你们一劝,我明白了。我现在得到陆家去,绕一转,回去就好圆这个谎。过一两天,我再来看你们,有什么事好再请教。大概以后麻烦你们的地方,还多着呢。你别留我,我们不在乎这些客套上。”落霞笑道:“既是如此说,我就不留你,你可记着我的话,不要胡来。”于是执着玉如的手,一同向大门外来送。秋鹜不便插进嘴说话,也就遥遥地在身后,送到门口,亲自给她雇了人力车。
玉如坐着车子,先到了陆家,听差一见,便报告说:“大爷等了你一会儿,有事走了。”玉如心中大喜,却将脸一变,显出勃然大怒的样子来道:“不等就不等,哪个要他等呢?”说毕,回转头见坐来的车子还在门口,坐上车去,就一直回家了。
一进得院门,只听到成衣案子上,一片喧嚷之声。玉如听这声音之中,算那个绰号小张飞的,嚷得最厉害。只听到他嚷个什么朋友妻,不可戏,颠三倒四,说了好几遍。玉如走到屋里,先遇到王裁缝,便问是怎么回事。王裁缝道:“他喝醉了酒,瞎说,别听他的。”恰好只说了这几句话,小张飞由那边跳过来了,对王裁缝拱了拱手道:“掌柜的,我们都是南边人,这事不能这样了结。你得出来帮我一个忙。”王裁缝道:“他们都愿意,你不能管,你老在我案子上闹,耽误工夫,我要辞你的工了。”
小张飞一看玉如站在一边发愣,便向她道:“你是知书识字的,我凭着你,讲讲这个理。这里同事的老李,和我一个把兄姓董的,都共事,我把兄在北京,他就和我那把嫂有点不干净。我那位把兄,是个无用的人,管不了那位把嫂,他一气就扔下家来不问,跑到南方去了。老李这小子,越来越胆大,他就每天到董家去,居然霸占,我说大家是个面子,不要去了。他不但不听,带了那个臭娘们,今天逛庙,明天听戏,同进同出。朋友街坊,等他们过去,谁都说一声野鸳鸯。我听了不知多少,耳朵里真有些受不了。今天我又说他两句,他说我是讹他的钱花,你想,我自己又没有媳妇,我要借女人来讹人的钱,我不会讨个媳妇当王八去吗?”
王裁缝瞪着眼睛大喝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当着少年妇女,你居然说了出来。你还不给我滚了过去。”小张飞道:“说这两句话,这也犯什么大忌讳吗?”说着,就走开了。
玉如望着他后影,耸肩一笑,就走回卧室来,只见王福才横躺在炕上,望了她一望,一字不提。玉如换着衣鞋,向旁边椅子上一坐,将衣鞋抛着向椅子上一堆,用手捶了一捶头道:“今天……”王福才由炕上坐了起来道:“怎么样?钱。”玉如道:“倒霉,今天去的时候,他不在家。”王福才道:“他是谁?”玉如道:“是陆大爷。”王福才道:“陆大爷就陆大爷,何必叫得那样亲热。刚才小张飞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玉如道:“怎么没有听见?我又不是个聋子。而况人家还是对着我说话呢。”王福才道:“既是如此,你不知道他句句话都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我不能受。”玉如笑道:“这年头儿要顾廉耻,就没有饭吃。你不要看小张飞鲁莽,他说的倒是有理。我猜他,就是讹老李的钱。若是他有媳妇儿的话……这一对野鸳鸯,有一个,也许不是他的把嫂。”王福才道:“哦!你也知道他骂了你,你挖苦他。”玉如道:“我挖苦他做什么,一定会这样的。哼!我们睁开眼睛看看,有几个知道要廉耻的。”王福才跳了起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说我吗?我已经说了,有官也不要做了。今天是你愿意去的,又不是我要你去的。”玉如道:“你能保险以后不要我去吗?”王福才道:“用不着保险,我说不要你去,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要你去。”玉如道:“你父母呢?”王福才道:“父母怎么样?他能叫我做这样的事去丢人吗?”玉如鼻子里哼一声道:“你不能吧?你还靠着你父母吃饭呢。”王福才道:“难道我长了二十多岁的人,自己弄不到饭吃,非靠父母不可吗?”玉如淡笑道:“你有志气了,不靠着媳妇儿做官,也不靠父母吃饭。”王福才听到了她这最后两句话,咚的一声,在桌上打了一拳头突然跳起来道:“我找他们说明去。”说毕,就跳出房去,找他父母去了。正是:
夜气未交消尽日,少年不失有为时。
第二十七回 情所未堪袱被辞家去 事非无意题笺续句来
却说王福才跳出自己的卧室来,就直奔他父母的屋子,见了他母亲,两手一扬,便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你要拿我怎样吧?”高氏道:“什么事,你这样发了狂似的,我要拿你怎么样呢?”王福才道:“你叫我当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干,你要我当王八,我可不能干。”高氏道:“无头无脑,说出这种话来,你得了什么病吗?”王福才道:“我没有得什么病,你们才得了钱痨呢。只要能得钱,情愿把自己家里人送给人家去寻开心,这不是笑话吗?送去的人,和你们不要什么紧,可是丢起面子来,就是我一个人最难受了。”高氏道:“我明白了,你发的这一股子横劲,一定是刚才听了小张飞的那一段高腔,又不安分了。你不知道小张飞他是穷疯了,要敲老李的竹杠吗?”王福才道:“他敲竹杠也好,敲木杠也好,与我不相干。我只说我的事,我不能再叫玉如出门去了。”高氏道:“这样说,难道陆家也不去。”王福才道:“那自然。而且也就是为了陆家的事,我才不要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