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落霞孤鹜(56)

秋鹜见她穿着淡装,眉峰眼角,带有无限的忧郁样子,心里虽然想说一句谦逊话,说是没有什么可贡献的。可是看她那样楚楚可怜的样子,怎能不替她出一个主意?便道:“冯大姐的话,我已听见了。照说呢,这也是有心胸的人做的事,我很赞成。”

秋鹜坐在沙发椅子对面的方凳上,说时,两手按了自己的大腿膝盖,同时,脸也向下,现出郑重的样子。但是他的眼光,却不一直向下,一会儿射在新夫人身上,一会儿又射在玉如身上。落霞就插嘴道:“什么?你还赞成吗?”秋鹜道:“以事而论,本来是可以赞成的。不过冯大姐去办,就合了你劝她的话,有许多不便。”落霞笑起来道:“请你来出一个主意,说了半天,倒等于没有说一样。”秋鹜笑道:“你劝她的话就对,我还说什么?我想第一步,自然是谢绝再到陆家去,先可少许多是非。至于若是讲情理,王家就不能怎么样为难冯大姐。要不然,这北京城里,不是没有说理的地方,可以和他们说理去。我量他们也不敢怎样虐待。将来若是要用我们帮忙的地方,我们是尽力而为。”

玉如当他夫妇俩说话的时候,她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言,等到秋鹜说完了,她却发了一声长叹。落霞道:“无论如何,你今天不要去办这件事,在我这里吃过午饭,把这事详细地讨论一番。而且这种事,也不是急在一刻办理的事,你看怎么样?”玉如道:“在我没有听到你劝我的话以前,我觉得我的办法很好,现在想起来,果然是有点不妥。但是我若不走,忍耐下去,我这一生岂不完了?这种龌龊家庭,过着有什么意思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落霞握着她的手道:“事已如此,慢慢地来。秋鹜,你陪我姐姐坐一会儿,我去预备点菜。”说着,又用手在玉如肩上,轻轻按了一按,是叫她忍坐的意思。玉如只说了你不要太客气,也就不深拦阻她,于是落霞走了。

这一来,秋鹜可大窘了。眼面前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少妇,本来是自己的夫人,而今她这样吃苦,却完全是为了我和落霞,照责任说,我和落霞都得和她想个法子,尤其是落霞。自己想到了这里,却不知用一句什么话去安慰人家好。玉如呢,正也是这样想着,这样一个完美的小家庭,岂不是我的,而今让给人家了。让给人家不要紧,自己还要闹出许多不如意的事给人看,真是可耻。当前的人,本来就是自己的……想到这里,不觉脸上一阵发热,故意抬起头来,看看他们房间所悬挂的字画,避去秋鹜的目光。

秋鹜因她的目光不向自己看,明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急忙中也不知说什么好,便道:“我也去招呼她一声,让她做点可口的菜。”说着,也就抽身向厨房里来。落霞已吩咐王妈去买作料,见秋鹜来了,便道:“把客一个人,丢在那里,什么意思。”秋鹜笑道:“我窘得很,还是你去陪客吧。”落霞道:“她又不是生客,你窘什么?”秋鹜踌躇着道:“你难道忘了以前——”落霞道:“以前什么?我们只谈现在。为了有以前的那一段事,我们都恭恭敬敬待她,才见得我们光明正大。以前又没有做什么坏事,现在有什么不能见面?”秋鹜道:“你虽这样说得冠冕,究竟她也有些难为情,她一难为情,我更不知道怎样好了。”落霞道:“她是一个可怜的人了,我望你只念她的好处,把爱情两个字丢开,自己当是她一个哥哥来照看她,把难为情三个字忘了。唯其是这样,我才好和她往来。若是你和她老避嫌疑,以后她就不好来了。”

秋鹜见夫人都有如此开阔的思想,自己也不能再有小家子气,只好含着笑,重新回到屋子里来。玉如连忙起身笑道:“请你随便一点,不要太客气了。”秋鹜觉得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有些不知所谓,于是将杯子里的一杯凉茶倒了,重新给玉如斟了一杯。自己还没有递过去,玉如已伸手来接着。在玉如这一伸手之间,看见她雪白的手臂上,还有一道微痕,想起那天她洗衣割臂的事情,觉得她依然未忘情于我,拿着茶杯,就忘了放手。玉如见他看自己的手臂,也知道是发现了那道微痕,手既不能不接茶,又不便让人尽看。也就愣住了。正是:

直待传神到今日,本来知己已多时。

第二十六回 共感飘零羡称白玫瑰 都忘廉耻微讽野鸳鸯

却说秋鹜给玉如倒茶,忘了递过去,玉如只得说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气,就放在桌上吧。”秋鹜也明白过来了,自己倒了一杯茶,老拿在手上不放下去,这是什么意思呢?还是人家提明了,自己才知道,更是可笑了。于是将茶杯放在桌上,搓了搓手,笑道:“这只有一杯清茶待客,很不恭敬……”说到这里,一看桌上,已经摆下四只干果碟子,又笑道:“粗点心,摆出来也等于无。”玉如笑道:“你们太客气了。设若到我舍下去,恐怕一杯清茶,也办不出来。”说着话,二人又在对面坐下。

玉如端了茶在手上喝,秋鹜却抓了一把白瓜子,慢慢嗑着。这依然是个僵局,都无话说。落霞在厨房里安排,又始终不曾来。秋鹜一人盘算了一会儿,才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刚才听冯大姐说,要到天津去,你府上不就在天津的吗?”玉如也是苦于无话可说,有人提起来了,那就很好,因道:“唉!我说是天津人,那也是个名罢了,实在说,我天津什么人也没有。”秋鹜道:“哦!天津并没有家里人,但不知何以又到北京来了。”

玉如道:“不瞒江先生说,我的家庭原不算坏,只是我一出世,母亲就去世了。我父亲后来娶了继母,继母生了两个弟弟,就对我百般虐待,接着我父亲去世了。我姥姥看我可怜,就把我带到北京来过。因为我有一个舅父,在北京做生意,还可以糊口。不到一年,姥姥死了,舅父又娶了亲,硬把我送到留养院里去,这就是我的历史,江先生,你看我可怜不可怜?”秋鹜道:“这样说,令亲还在北京,大可以去看看他。”

玉如摇了一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漫说找他们不着,就是找得着,我也不找他们了。因为我在留养院,有这些个年,他并没有去看过我一次,那么,他对我的意思如何,也可想见,现在去见他,不是自讨没趣吗?”秋鹜道:“这样说,冯大姐的确是无一个亲人的了。幸而是个女子,你令亲还送你到留养院去,若是一个男子,他一定留在家里和他做零碎杂事,当奴才待,恐怕那种环境,还不如现在呢。”

玉如道:“这也难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是个男子,也许好好地待我,或者送到孤儿院去。总而言之一句话,没有父母的孩子,不问是男是女,总是可怜的。”秋鹜抓到了这样一个题目,这才算是有话可谈,于是就根据这一节谈了下去,一直谈到落霞安排菜饭妥当了,两人还继续着谈这个问题。落霞道:“这就怪了,我在留养院里,问过了你好几次,你都不肯把事情告诉我,怎么今天自己全说了?”

上一篇:来来往往 下一篇:沉香屑第二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