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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47)

作者:张恨水 阅读记录

玉如坐在炕上,正想着,若是为了自己懒见姓陆的一面,让丈夫的官弄不到手,将,家庭中这种破坏一场富贵的大罪,不死也推卸不了。若是去见姓陆的话,听婆婆的口音,只要儿子弄得到官,丢了儿媳,也毫无关系。那么,儿媳就受人家一点儿委屈,那又算得什么?总而言之,去与不去,与自己都是没有好处的。正这样沉沉地想着,要用一个什么法子,才可以两全。只见王福才直跳了进来,倒吓了一跳。他身上穿了一件洋纱长衫,他两手向衣衩下一抄,抄着向前襟一抱,然后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去,瞪了眼睛望着她道:“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不愿嫁我吗?”玉如听了这话,不知此语从何而起,也望了做声不得。于是王福才一拍大腿,向玉如说出一番他的大道理来。正是:

王郎要作封侯婿,哪管闺人怕上楼。

第二十二回 反翻思潮含羞遣翠袖 牺牲色相强笑入朱门

却说王福才大腿一拍,向玉如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我做官?我也想明白了,一定是你不愿意我好,让我穷一辈子。我穷了,又一定养你不活,你就可以一拍手远走高飞了。我对你说,我的事,都在你身上,若是把我的事弄坏了,我就慢慢和你算账。”玉如正着脸色道:“你不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血口喷人,你要知道,我不肯照着你父母的话去办,我是顾我的身份,我也是顾全你的面子。”

王福才又将腿一拍道:“你胡说,你自己不定安了什么坏心眼,倒说是顾全我的面子。人家陆大爷,本来就有心给我一个差事,全为着你,得罪了人家,所以人家一生气,不肯把事情给我了。你坏了我的事,当然要去和我赔礼,把事情弄转来。”玉如道:“你不要生气,让我慢慢地告诉你……”

王福才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你若是要我不疑心你,你就只有到陆宅去一趟,求求陆太太和少奶奶,在大爷面前讲个情,把事还给我。”玉如道:“我请你别忙,你还是没有闹清楚呀。你以为我到陆宅去,可以见着他们家里的内眷吗?昨天幸而是和爸爸一块儿去的,要不然,我真犯着大嫌疑。他是在书房里一个人单独见我,而且还做出那种不规矩的样子来。我要到上房里去,他说上房里人全睡午觉了。倒令我替他买一百块钱料子,和他送了去。他又说,我若是怕走路,可以打发汽车来让我坐。昨天并没有提到要给你什么事做,今天爸爸回来,就说起只要我去一趟,就给你官做。请问,我是什么大面子的人,只要我去走一道,就可以给你弄个官来做,这官哪有这样容易。设若我一个人去了,上了人家的当,你打算怎么办?”

王福才听了这话,脸上一片怒色,就渐渐消除,问道:“你这话都是真的吗?爸爸只说要你去一趟,并没有说是单见陆大爷。”玉如道:“女人给丈夫运动官,走太太路子的,那也很多,我为什么不肯去。昨天那陆大爷,一见面就送我二十块钱的礼,一点关系没有,送这样重的礼,也就不见得是好意呀。”

王福才站起来道:“还送了二十块钱吗?怎么昨天你不对我说?”玉如道:“我因为你父母都不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也就不说了。”

王福才这不但没有了怒气,满脸都成了羞惭之色。手依然撩着长衫,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徘徊了一阵。玉如道:“我当真那样傻,一个做手艺的人,忽然有官做,也是平地一声雷的事情,有个不愿干的吗?但是俗言说,无功不受禄,不见得有那样扔出来没有人要的官,摊到你身上来吧?”

王福才听了这话,默然了许久,便淡然地道:“让我问问去。”于是踱进母亲屋子里来,高氏不等他开口,先就问道:“你说了她一阵,怎么后来只听到唧唧哝哝,没有声音了?”王福才道:“据她说,那是陆大爷存了坏心眼,拿她开心,凭了自己的媳妇换官做,和拿媳妇去换钱用,那有什么分别,这缺德的事,我不能干。”

高氏伸手一拍桌子,向王福才脸紧对着呸了一声,骂道:“你要不是我肠子里养出下来,我连你祖宗三代,都要骂一声浑蛋了。你以为你女人是位天仙,有人下了血心来谋她吗?你老子今天和我一提起这件事,我怕靠不住,你家祖坟山就没有那样好的风水。现在可不是让我算定了吗?有了官都不敢去做,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做什么?”王福才道:“我为什么不敢做,可是运动也有个运动的办法,一定要媳妇出去才能做官……”

说到这里,只听到院子里一阵皮鞋响,在窗户眼里向外张望时,原来是两个马弁,穿了一身黄呢军衣,挂着一支盒子枪,大马靴子,擦得亮晶晶地,走着一阵乱响。那两人都挺着胸脯,似乎身边的空气,都在簇拥着他们一般,得意极了。一个马弁先开口骂道:“他妈的,掌柜的哪里去了?你跟我做的衣服,怎么到了时候不送去?”

王裁缝由那边案子上迎了出来,笑道:“二位老总,我们还没有做得,今天晚上一准送去。”一个马弁瞪了眼道:“放你妈的屁!到了晚上,那还算今天的日子吗?”说时,左手扯着右手的手套,那意思就想伸手打过来。早有两个伙计抢了上前,将王裁缝向后一拉,对马弁拱拱手道:“老总,别生气,我们柜上,今天有两个伙计,中了暑了,把你的活耽误了半天,真是对不起,但是无论如何,把你的东西先赶起来。”马弁本要动手,无奈好几个人在作揖,手打木下去。便道:“便宜了这狗养的,要他在六点钟以前,把我的衣服拿来。过了六点不得,回头我要来打破你们的案板。”说毕,然后挺着腰杆子,将皮鞋踏着地上,一阵乱响而去。

王裁缝在院子里望着他去远了,顿着脚跳了起来骂道:“你这两个不得好死的东西,你不要这样耀武扬威的,我的儿子要做了官,比你大得多,将来总有这样一天,叫我儿子显一手给你看,你以为做裁缝的人,就没有出头之日吗?”

高氏在屋子里,也听了个清楚,因道:“你听见没有?当兵的人,就有这样的威风。他还不过是个马弁,就那样了不得。你若做了副官,你看应当怎么样?”说到这里,王裁缝也就进来了,对王福才道:“我巴不得你明天就做了副官,衣服明天再给他,设若他来捣乱,你就出去给我抵上一阵,看看是哪个厉害?”

王福才刚才那一番有官不愿做的雄心,让这两个马弁来一炫耀,就完全打着退回去了,当时坐在一边,将一只脚在地下悬起来,只管抖擞个不已,心里正在揣想着,若是果然做了副官,这一番威风,当然不在两个马弁之下。

高氏见他有些心动了,就把王福才不愿干的意思,对王裁缝说了一遍,因冷笑道:“这是你养的好儿子,信了媳妇的话,官都不要做了。”王裁缝一听说,也急了。走上前,突然将王福才的手,一把捉住,连抖了几抖,对他脸上注目问道:“什么?有副官你都不愿干吗?你打算怎么样?打算去做大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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