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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41)

二人坐车到了家中,吃过晚饭,秋鹜拣了自己教课的几本书,在灯下理了一理,预备明天好上课。落霞将手一伸,按了书本,笑道:“今天索性休息一整天,不要看书吧。昨天你约我清谈,今天我倒要约你清谈。”秋鹜只得收了书本,站将起来笑道:“果然地,我也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落霞掀着帘子,伸头一望,见女仆并没有在外面屋子里,便坐在他对面,笑道:“我是一个性急的人,请你恕我没有涵容,我问你一句话,你今天见了玉如姐,有什么感想?”秋鹜对着新夫人嫣然一笑之余,自己先有三分惭愧,便踌躇了一会儿,笑道:“说到这里,我不能不迷信起来,万事都是一个缘字,强求不得,也强舍不得。”

落霞听他先说上一个虚帽子,便笑了一笑。且看他下文怎样去解释这两句话,并不做声。秋鹜笑道:“我想这件事,你当然知道一半,其余的一半,我再说出来,你就可以相信我对于这位冯女士是得之无心,也就失之无心。唯其是得失都是无心的,所以我只觉得奇怪,并没有——”说到这里,就微笑了一笑。落霞道:“以我二人的婚姻而论,你看是有心得之,还是无心得之呢?”

秋鹜道:“现在不是谈我们两人的事,这个且搁一搁,你让我把和她的姻缘说上一段吧。”于是将自己买着玉如的相片子起,直至李少庵夫妇做媒的事为止,说了个详详细细,因道:“你看,这是不是出之于无心呢?后来我到留养院里去领她,她对我十分同情,我倒出乎意料以外,我以为或者是因为院长代为疏通了。不料一场失火之后,情事大变,院里竟拒绝我再去,我也只好不去了。但不知如何,你又怎样知道了我的住址,写了一封信给我。你说看见我的相片,是不是玉如那里看见的哩?”落霞道:“嗐!我何尝写信给你,我曾听到玉如说,替我发了一封信,但不知道信上说些什么?”秋鹜道:“什么?那信不是你写的吗?这就更奇怪了。”于是在箱子里翻出那封信,和落霞在电灯下并头同看。

落霞仔细看了一遍,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她用心良苦,我几乎错怪了她。这信就是她的笔迹,当然是她写的。只是她明明把这段婚姻让给我,报我救命之恩,然而她心里是——”说着,望了秋鹜抿嘴微笑。秋鹜笑道:“现在是名花各有主,以前的事,无论你怎样说我,我都承认。但是你说她报你救命之恩,这话又从何而起?”落霞道:“现在这事,只有我一个人完全知道,我告诉你吧!你以为她未见你以前,她并没有情吗?她可把你当做梦里情郎哩。”秋鹜笑道,搓了两搓手,连说言重言重。

落霞道:“你知道我,我不是那样刻薄耍贫嘴的人,我说的是事实。”因把玉如所说,以前有个男子在路上相遇,彼此注意,后来她又在第十中学参观,看到自己的相片,放在那男子大相之下的事,说了一遍。于是笑问道:“这和你所说路上遇着玉如,案上供着玉如,这不是很相符的吗?她心眼里的情人,不是你是谁?”秋鹜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加了一层忧郁之色,一手撑在椅靠上托了头,一只脚打着地板,的得的得地响。在这种响声里,可以知道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话。

落霞道:“以前的事还罢了,人家还为你吃着苦呢!”于是把玉如反抗牛太太的命令,以至坐黑屋子,后来我救了她的命,她答应通信,及拿,出相片来的话,都说了。最后将小桃的报告,以至玉如捧了相片流泪的话,说出来时,秋鹜斜躺在软椅上,做声不得。

落霞也是低了头,将手伸到嘴里,微,咬着自己的指甲出了神。秋鹜一伸手,握了落霞的手,放到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胳膊道:“落霞,她的办法是对的。她受过你的活命之恩,我也受过你的活命之恩,她都要成就我们的婚姻,我娶你,那更是义不容辞的了。设若我和玉如结了婚,不过是爱情上的夫妻,我们呢,才可以说是恩爱夫妻,我因为她这一比,我更是不应对你有二心,你相信我吗?”

落霞微微向秋鹜这边一靠,因道:“你这话太言重了。你忘了你是先救我的吗?”秋鹜道:“唯其如此;所以我们才可以说是恩爱夫妻。”落霞道:“我相信你这话是真的,然而玉如姐对我们这一番牺牲,我们不能忘了。”秋鹜道:“不忘了又怎么样?人家已经是有夫之妇了。”落霞道:“有夫之妇,和我们报答人家有什么关系?”

秋鹜无可说的,倒笑了起来。但是有了落霞这一番话,秋鹜心里想着,这人真是个懂得爱情真理的人,自己就这样置之不顾,良心上真说不过去。再说,她所嫁的,却是成衣匠,和她,的性情也不合。她的生活,恐怕不如落霞这样自由,应当去看看她才好。不过请夫人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夫人去是一定去的,她照实两边说,在她的立场上,未免不成话。两边撒谎,那是无故增加她的痛苦。你看她所知道,她已是无话不说,也不应当再令她为难了。

秋鹜前前后后,想了一个透彻,于是在夫人面前,一点什么表示也没有。不过记得那天游香山回来,在灯下遇着玉如,那一种难言之隐,一闭眼想着,就在目前。要说放下不想,又如何能够。自己将这一件为难之事,放在心里三四天,始终是弃置不下。到了第四天,一人走到留养院去,就说是受了落霞之托,来打听玉如现在的住址,好去拜访她。这种事,在留养院里,也有认为极寻常的,就告诉了他。秋鹜得了这个消息,便想着哪一天去看看呢。这事并无时间性,迟一两个月去,也没有多大关系。然而既然是知道了又何必不今日就去。想到这里,立刻就照着留养院所告知的地址,向王裁缝家来。

走到胡同口上,远远望见一所白粉墙的小窄门外,挑着一幅很长的市招,上面大书上海王发记成衣。不必再向什么地方去打听,就可以知道这是冯玉如的丈夫家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老远地这样地一想着,脚步就缓了下来,慢慢地走到那窄门口一看,一条长院子,地面上堆满破桌椅,半空里悬了绳索,乱晾着大小衣服。那门恰掩着一扇,开着一扇,只能由开着一扇的这边,看到院子里一些东西,向北一列屋子就看不见了。走到成衣案子的窗户边,见案上老老少少几个人,有穿汗衫的,有打赤膊的,说笑着在那里做工。自己偶然一住脚向里面看去,倒见他们一齐向外面望了来。

秋鹜是装成过路的样子,便走过去了。自己总怕人家疑心,一直把这一条胡同走完,也不曾回头望望。然而到了胡同外,自己又骂自己呆子了。自己不是来打听情形的吗?怎么一点情形没有得着就走?这胡同里走路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难道我走这里过,就在背上插了旗子,让人注意不成?这也是见我心虚得无味。自己突然有了这样一个觉悟,于是复转身回来,仍走成衣铺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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