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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34)

可怜泣泪酬知己,转使迟疑到故人。

第十六回 握手动幽情绿窗低诉 登堂飞喜色红烛高烧

却说落霞在窗子外面,看到玉如一人抱相片痛哭,心里也极是难受。停了一停,依然退后向小花园里去。手上扶了一棵树站着,心想,这样看来,玉如和江秋鹜一定是认识的。或者就是江秋鹜来领过她,她因为牛太太不同意,所以让给我了。怪道江秋鹜的相片在她那里,通信地址,她也知道。若以普通领人的而论,相片子是不会落到女生手里来的,更不要提起通信地址了,她和江秋鹜这段关系,一定是黄院长介绍的,和现在牛太太所介绍的王裁缝,必定是两事。因为听得很清楚,玉如要嫁一个姓江的,她自己也说过是姜子牙的姜,后来便改了姓王的了。这件事不戳穿,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现在说明了,越想越像。她把这头婚姻舍了,是不是全为着牛太太的压迫,不得而知,然而把我拖了出来,或者不能说不是报我救命之恩的意味吧?由这些事实和情理,一层一层推测上去,总觉得她抛弃江秋鹜是勉强的,自己无端据为已有,未免有点夺人之爱,这便如何才可以让她心里得能安慰一点呢?

她只管是如此的想着,也不知道想过了多少时候,及至再回到自己屋子里,玉如已经走了,大概是洗澡理发收拾去做新娘,从此以后,她就不再回那间小屋子了。心里想着,这一腔心事,简直无机会对她去说,她就受着委屈,也只好等出了院再去问她。然而真有委屈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无法补救,自己未免拖累了朋友了。这样一想,心里自也难过起来,这两天欢天喜地,犹如得了宝似的,现在却是在心头上,加着一道暗礁,因之闷闷地坐在屋子里,也几乎要犯玉如那个毛病。掀起炕席一看,拿起江秋鹜的相片,湿了好几块,都是玉如眼泪流湿了的了。再看那个小王裁缝的相片,一张脸,就撕为三份,玉如这一分怒恨,实在到了极顶,这样看来,她这一头婚姻,绝对是没有好结果的。自己出院之后,首先一件事,便是要去看看她的状况如何。要不然,这张相片,倒可以送给她,但是人家若知道新娘子身上,带着一个男子的相片来了,那岂不是笑话?在屋子里呆坐了半天,也没有个主张。

到了晚上,玉如换了新人的衣服,便到里院来辞别,见着了落霞,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望了她的脸,好像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一样。落霞也觉她心中实在委屈,万不料自己竟会同争着一个爱人,也是一语说不出。姊妹们在一边看到,便道:“你们俩还难过什么?一个明天做新娘子,一个后天做新娘子,这一出去,你们爱怎样地来往,就怎样地来往?”落霞听说,只笑了一笑,玉如连笑容也没有。因为许多人跟随着新娘子,而且又是两个新娘子告别,几乎把全院的女生都轰动了,大家上下围着。玉如和落霞,都不好意思,便散开了。

看新娘子的女生,还是爱看一个新鲜,因为玉如换了新衣,就跟着玉如跑,落霞究竟怕人说笑话,就坐在屋子里,没有出去。这里只剩下那个顽皮的董小桃,笑嘻嘻地站在一边。落霞笑道:“我听说你爬高了,这一向子,你常和牛太太做些事呢。”小桃道:“那算什么,明是看得我起,叫我做练习生,其实,是堂监的使唤丫头罢了。”落霞道:“虽然做事苦一点,将来让她提拔提拔你,给你介绍一家好人家就得了。”小桃一撇嘴道:“别提了,玉如姐这一回事,还不憋得她够受呀!”落霞低了一低声音道:“果然有一句要问你,牛太太为什么会把玉如这好的人才,逼着嫁一个小裁缝?”小桃道:“只要自己不答应,她逼又怎么样?反正不能拖住枪毙吧!”说着,就望了落霞微微地笑道:“这样的姊妹难得呀。人家受委屈,都是为了你。可是牛太太不让我说。”说毕,她一蹦一跳就跑了。落霞本要追去问,她现在和牛太太住在一处,牛太太自留养院失火以后,又住在院里,今晚是没有法子去问她的了。

次日上午,小桃又不曾到后院来,到了十二点多钟,王裁缝家里迎亲的马车,已经开到大门外,冯玉如就在大家嬉笑声中,出院而去。落霞因为也是新娘子了,就不便出去,只是呆坐在屋子里,到了下午三点钟,小桃又笑着来了。到了屋子里,将房门一掩,又拖着落霞的手,一齐坐在炕沿上,然后笑道:“昨天的话,我没有说完,现在我可以说了。这件事我很知道,我怕惹祸,就不敢说,领你的那个姓江的,本来领过玉如的,据说还是院长介绍过来的呢。牛太太接了事以后,一定不答应,所以把玉如关在黑屋子里。后来那个姓江的也来过,牛太太吩咐号房,把他轰跑了。自从失火之后,玉如要报答你,知道你和姓江的好,又知道姓江的不能再进门,就答应牛太太,把嫁姓王的作为条件,许姓江的来娶你。你想,这不是为了你受委屈吗?这件事,前面办公的人全知道,不过怕牛太太的威风不敢说罢了。”

落霞听着,默然无言,心里立刻惆怅起来,江秋鹜纵然领娶我,这完全是出于偶然的,未见得有什么感情,早知如此,我就不嫁也罢。这一出去,不知道他如何对待,设若他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因疑惑我破坏他和玉如的婚姻,以求自私自利,我简直牺牲了他全生的幸福,如何对得住他呢?玉如虽然是木已成舟,嫁了人了,只看我们的婚姻是这样巧,还有巧的在后面,也未可知。我还是消极一点子的好。这样想着,就无心对小桃说话,口里只是唯唯否否地敷衍着她。

小桃见她不理,而且脸上现出很忧郁的样子,似乎又要哭了。便握着她的手低低地道:“傻子,你别心里过不去。你想,像姓江的那种好人物,打着灯笼还没有地方找去,人家报你的恩,好好儿地让着你,你为什么不要?再说,你给姓江的还有交情呢。”落霞摇了一摇头道:“你还年轻呢,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你哪里会知道?”小桃笑道:“我年轻就不知道吗?比你知道的还多着呢。”落霞也不曾去理她,只望了窗子外出神。

那院子外的垂杨和洋槐,绿沉沉的浓荫连成一片,连这窗户,都映着成为绿色。洋槐开着雪球也似的花,堆在绿叶油油之中,有一种香气,却从半空中送了进来。本院子的女生,上着课还没有出来,一点声息没有,有绿荫配着,更清寂了。正在这时,那树梢外的洋楼,一班歌舞家,又奏起乐来。虽然不知道那音乐是什么调子,然而听到那种音乐声,却是婉转好听。

小桃扶着落霞的肩膀,对了她的耳朵道:“你听听,这种曲子多好听。我听说,那些女孩子是跳舞的,非常好看。有两次,我见她们在窗子里站着,不也是打扮得花枝一样的女孩子吗?同是一样的人,她们就那样快乐,我们就该关在笼里的。好姐姐,别想糊涂心事,快出去,看看花花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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