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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21)

秋鹜果然坐下,端着茶杯,先喝了一口,笑道:“这个谈不到男女问题,不过是一种奇遇罢了。等我想想看。”他手上拿了茶杯,便只管昂着头出神。静文坐在他对面,两手抱了左膝盖,正待向下听,见他又出了神,便道:“在时间上,我们是不去研究的,反正我们也不订年谱,你就随便说吧。”

秋鹜放下茶杯,一拍腿笑道:“我记得更清楚了,是旧历的三月三日,恰逢着礼拜,我也无事,想到小市上去收买一点旧书。我见一个卖画片的地摊子上,有个小姑娘的相,是市上最近的普通装束,和那些伶人的相,明星的相,完全不同。因就拿在手上,问摆摊子的:‘这是一个什么人?’他笑说是也不晓得,因为看见长得很漂亮,在卖字纸的手上收来的。这要是个戏子的话,这张相片,不能考第一,也要考第二呀。我听他说得有趣,出了五分洋钱,把这张相片子买回来了。初买之时,我看那相,也不过清秀而已。后来我越看越美,就用了一个镜框子放在桌上,同事的问我,我就瞎说,是我的小情人,已有三年不见了。”

静文笑道:“三年不见这个谎,撒得不大好。因为有三年之久,那相片上人的装束,和纸的光色,都不同的。”秋鹜笑道:“对了,这一句,人家都不相信。但说她是我的小情人,朋友都相信的。我也因为没有情人,借此聊以解嘲,索性夹在我的大相片里。”

少庵笑道:“不见得完全是聊以解嘲的吧?恐怕你真爱上这画中人呢。”秋鹜道:“我不撒谎,当然有一点,但是人海茫茫,我知道这姑娘在哪里?纵然是想,也不过空想而已。天下事,真是难说,在去年上半年,我兼一个中学校的课,因为离寓所不大远,总是走了去。有一天,回寓的时候,居然把这个小姑娘遇到了。一看之下,不但我看着像,就是和我同走的一个朋友,他是常看到那张相片的,也说像极了。我仔细看那本人,比相片上还要好,而且还是一个读书种子。只可惜我朝夕与她相对,我对她熟极了,她却一丝也不认得我,我有一肚子的话,也无从对她说一句。”

少庵笑道:“你又何妨对她说两句呢?把你这一遍至诚的爱慕告诉她,也许她要怜惜呢。”秋鹜笑道:“你不要以为这是笑话,你若设身处地,有个不想表出心迹来的吗?最奇怪的,就是接连几次都遇着她,她似乎也感觉到我很注意她似的,在有意无意之间,也打量我一下。这时我心里发着狂,恨不得上前和她一点头,请问她贵姓大名,住在哪里。然而在理智一方面,自己又警戒着自己,不要做出流氓的态度来。把人家一张相片,朝夕供着,已是存心不好,见了本人,还要去冒昧说话,也觉得侮辱女性。只在我这样踌躇的时候,她就走过去了。等她去了,我觉得机会失却可惜,后来料得她是识字的,我又打算写一封信揣在身上,相遇的时候,我塞在她手上就跑,然而这只是我私人的妄想,转身便想到出之以书面,那更是荒唐了,把我那个想入非非的妙计,就完全打消。”

少庵笑道:“你这种色情狂的态度,亏你还老老实实地画出口供来。”秋鹜先看了一看静文,然后又回转脸来,看着少庵笑道:“恕我冒昧了。当你和嫂嫂将认识未认识的时候,你的态度是怎么样?”静文摇着手,连嘿了两声,笑道:“江先生,你爱说什么,只管自己说,可不要飞了流弹伤人。”秋鹜向少庵笑道:“我因嫂嫂命令的缘故,我就不说了。”

静文道:“我请你不要说别人的事,至于你自己的事,我们当然欢迎谈完的。”秋鹜道:“我所要谈的也完了,自从那时见过她几面之后,又不见她了。我曾发过呆,在那条胡同前后,不时地散步,以为或者还可以遇着她。虽然不能谈话,也要遥遥地跟着她走了去,看看她究竟住在什么地方?但是自此以后,一点踪影没有,过了一些时,我自己也骂我自己,是傻瓜一个,把这事就完全丢开不问了。在我这度南游之后,当然是更忘了干净,不料今天,突然在你们这儿发现了她的相片。虽然这相片照着已大了些,然而原来的相貌,并没有失去,我相信决计是她,你们怎么把她的相片拿来了,她怎么又在留养院里?请你把这缘由告诉我。”

少庵笑道:“那都不必问,反正有这个人在就是了,设若我们介绍这个人给你的话,你打算怎么样呢?不但是介绍,简直我们就是做媒,这女孩子并无什么眷属干涉,只要她答应就成了。若是由我们介绍,又是你这样一个人,她也是决计能答应的。”秋鹜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道:“你还要拿我开心。”静文道:“决不拿你开心,我们不过看了这人不错,想同你介绍,决不知道你心眼里早已有了她。你想,我们是在你未报告之先,就露出了介绍之意的,我们岂能未卜先知,知道你是醉心于她的呢?”

秋鹜偏着头想了一想,由沙发上跳了起来道:“你二位果然把这事办成了,我重重地相谢,我在家里供着长生禄位牌,一辈子也忘你不了。”少庵笑道:“一个人想老婆,想得到了这种田地,实在也可笑了。天下岂有为媒人供长生禄位牌的。”秋鹜笑道:“我这样说着,正见得我是出于十分诚意,我心眼里的话都掏出来告诉了二位了,现在应该二位把所知道的来告诉我了。”

少庵让他夫人去预备着饭,自己就陪着秋鹜,把留养院黄院长所托,以及冯玉如的人才,都说了一遍。因道:“我就怕你嫌她出身低,若是你不嫌她出身的话,这事完全包在我身上。不过这留养院是社会慈善机关,应办的手续,总得去办。我们一边将你的为人,和你的相片,私下去告诉她。一面你照着院规还到院里去接洽一趟,那么,这事就解决了。”秋鹜道:“第十中学的校长,今天会着了我,正要我恢复工作,我原在考量中,这样一来,我不能不立刻答应了,不然,我是个无业的人,措辞上或者会有点困难。”

少庵笑道:“你真想得周到,这真足以表示你是诚意的了。那么,我明天就和你去说,再过两三天,你自己去看人,当面接洽。这样的内外双管齐下,我想不出十天,这事就完全办妥了。”秋鹜笑道:“且不要那样乐观,设若这位冯女士不同意,那就根本推翻了。”

少庵笑道:“你放心,那是不至于的。像你这一表人物,求一个留养院的女生不得,也无此理。况且里面还有我们疏通哩。这要成为多大问题,我们且不说,那个做主的院长,未免太没有面子了。”秋鹜一想,这话也是极对,有了他们的大老板做主,难道她还能有什么推诿吗?这样看来,古人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话,的确是大有来历的。这样一想,自己高兴极了,快快乐乐地在李少庵家里吃过了这餐晚饭,自己如何去固定生活,如何去盖好新居,和少庵夫妇商量了一个够,直到十二点,方始告别回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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