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可不进礼堂,就在礼堂外面台阶下,摆着一架照相机,一个照相的站在旁边。台阶下,站了一排女生,走过去一个,就照一个,照完一个,走开一个。这些照相的女生,没有一个不含羞答答地。但是那黄院长正颜厉色地,站在院子当中,只管向大众望着,大家也不敢不照。
落霞因牛太太监督着,低了头向排着班的队里一挤。后面的人,一步一步向前推着,走到照相机前,胡乱照了一下,掉头就向里面走。
走到屋子里,只见玉如用一只手放在那条木板桌上,撑着头,只管看了窗子外的天。落霞笑道:“姐姐,大家都去照相,为什么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玉如道:“我上次冬季就没照相,这次更可以不照了。”落霞道:“刚才小桃对我说,留养院里的小米饭,不能养我一辈子,难道又能养你一辈子吗?”
玉如道:“明知道是不能的。可是你还不知道吗?每到这院里招领的时候,只要相照得不错,一天就有好几遍人请了出去说话,麻烦死了。一个做姑娘的人,送出去给人家看,让人家挑,这事我有点不服气。”落霞道:“就是为这个吗?可是找你出去,是让你看人家,不是让人家看你,你的相片,已经让人家看过了。看看就让人家看看,要什么紧?你不答应,他还能捏了一块肉下去不成?”
玉如笑道:“你这丫头,统共进来多少时,就关得想外边想发疯了。”落霞道:“我发什么疯,到了这步田地,没有法子罢了。譬如我今天不去照相,牛太太能答应吗?倒不知你上次怎样躲过的?”玉如道:“我是装病躲过的,其实我也并不是要一定躲过。我就是心里想着,没有一个合意的人来领我,我是不出去的。但是关在这里头,哪儿找合意的人去?找不着合意的人,挂了相片出去,是白多一道麻烦。”说毕,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向炕上一倒,倒着身子睡下了。
落霞道:“你说我疯,你才是疯了呢!我想你指的合意人,不必就是你所说那个姓李的,至少也要和他差不多。但是你不把相片拿出去,又怎样引得了合意的人来?天下事是难说的,也许你相片子挂出去,有一天大风把那姓李的刮了来参观,一下子看到了,一个锅要卖,一个要买锅……哈哈。”落霞没说完,自己倒先笑起来了。
玉如对于她的话却不理会,站了起来,靠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天,一声也不响。落霞笑道:“越说你越装疯了。”玉如道:“我才不装疯哩。你听听这外面,是一些什么响声?”落霞听时,原来这院墙外有幢洋楼,常常有一种音乐合奏的声音,送了过来,这时,音乐又响了。这音乐里面,有些像胡琴琵琶,有些像笛子笙管,隔着墙,声音虽是不大,却非常好听。落霞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样快活?”玉如道:“据邓妈说,她天天走那门口过,是个歌舞团的练习所,里面也全是女孩子。她们出门,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常常坐汽车,也常看见许多穿了西装的青年人,当听差一样,在后跟着。同一样的女子,为什么我们就锁在这老屋深院子里……”落霞笑道:“别说了。歌舞团我看过的,人家正能在台上露出白腿子给人家看,你连相片也不肯挂,也想穿西装的当听差吗?”玉如倒不理会她开玩笑,又偏着头听了下去。正是:
悠然神往非无意,路断昭阳自古愁。
第九回 索骥一仇人尚追囚凤 牵丝三月老故献藏珠
却说玉如靠门站定,只管听出神了。落霞笑道:“老听些什么?反正也飞不出去,依我说,你还是依了我的话,去照一张相,难道你愿把青春年少,在这里面消磨掉吗?”玉如将脚一顿道:“好!我依了你去照相了。”说毕,就走向前院去了。
不多一会儿,她走了回来,两脸通红,落霞笑道:“恭喜呀!你这相一挂出去……”玉如道:“连你也笑起我来了吗?你呢?”落霞道:“我反正是愿意照的,那没有什么,你原来可是不愿意照的呀。”玉如道:“你别高兴,过两天瞧麻烦吧。”说着,她脸上有一种愁忧之色,好像新有什么心事似的,竟自睡觉去了。落霞自照了相,也觉得心里添了一件心事一样,有点不自然起来。过了一个星期,果然慢慢地感到麻烦,前面传达的警察,一天进来四五遍,说是有人请出见。玉如也是一样,忙得像要人一样,倒为见客所困。
原来这留养院的规矩,每逢春秋冬三季,发出招领的布告,同时也把发配女生相片,挂在接待室隔壁一间屋子里。来领女生的人,看好了相片,然后填明姓名年龄籍贯职业,请女生到接待室来,当面接洽。女生有女看守陪伴,男生有警察陪伴。见面之后,女看守代女生盘问一切,若是不同意,女生自走。若是同意,领女生的就要备三家殷实店保,捐款呈领。女子们自然爱青年的,可是留养院为着女生的终身安全起见,只注意领女生者的人品与职业,为了这个,她们对于婚约的承诺,也不能不十分考量,免得答应了批驳下来,反而没有意思。
玉如和落霞又都是沧海曾经的人,到这里来领取女生的,哪有多少英俊人物,因之有一星期下来,她们每次出去,都是一见面,问话不终场,就回转来了。到了后来,玉如,落霞都假装着有病,不肯出去。她们有三天不出去了,这天前面的传达警察,又同着女看守邓妈,要落霞出去。落霞道:“我病了三天了,你们不知道吗?”警察道:“姑娘,你今天可得出去一下子,好在同意不同意是你的事,难道人家和你为难不成?这个人是警察厅督察长介绍过来的,总得给他一点面子。不然,人家照着我们章程打官话,我们可说不过去。”邓妈道:“你去一道吧,省得牛堂监来了,又要说闲话。”
落霞一想,他们的话也对,就跟了他们一路到接待室来。照规矩,女生和来领取的男子,相隔着一张大餐桌子,这是早有警察知会好了的。这次,那男子却不然,早早地站在门口等候,落霞一进来,就和他对面相撞,这一下子,倒不由得她不向后一退,口里也失声突然吐出一个呀字来。定了一定神,不待人家开口,马上转身就向里院去。邓妈一伸手将她一把抓住,问道:“姑娘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不怕人家笑话吗?”
落霞忽然脸色一变,两行眼泪,由脸上直滚下来,指着那男子道:“他,他,他……”邓妈执着落霞的手道:“怎么了?你别急,慢慢地说。”落霞道:“他叫朱柳风,是我们老爷的内,在老爷家里,他害得我要自杀,怎么他又寻到这里来了?”
朱柳风不料她一见之后,倒乱嚷起来,先是愣住着一声做不得,顿了一顿,才含着笑意道:“落霞,过去的事,我很对你不起。我姑母表姐,都回南边去了。现在我特意来和你道歉。你是因为我到这里来的,设若你愿意和我和解了,我可以——”落霞顿着脚只管哭,指了他道:“这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少来,你这种胆大脸皮厚的人,你有脸见我,我还没有脸见你呢!”说时,拖了邓妈,哭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