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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雪尚飘(3)

佩芬并没有再去理会胡先生,把在邻居家里玩的贝贝叫回来了。给她戴上尖尖的呢帽子,加上一件反穿的兔子皮大衣。自己也穿上一件咖啡色呢大衣,手里夹着玻璃皮包,就要向外走,谨之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回头我上班去,我得锁上门才能走,钥匙你带着吗?”佩芬将皮包打开来看了一看,点头道:“钥匙在这里。锁?”她说了这个字,向里外门的机钮上看看,并没有锁。再回到屋子里去将抽屉拉开来看看,又打开穿衣柜看看,最后到床头边,将被子掀开来看看,也见没有锁。她站在屋子中间出了一回神。那位小朋友贝贝,穿好了皮大衣,也正是急于要走,就拉着母亲的衣服道:“我们走呀。老站着。”佩芬望了丈夫,急得脸通红,顿了脚道:“你怎么回事?没有锁锁门,早不提醒我。现在我要走了……”谨之笑道:“这事也用不着着急。你走好了,让我慢慢的找锁。”佩芬道:“你要是找不着锁呢?”谨之道:“找不着锁?我把箱子上的锁取下来把门锁了,总也没有问题。”佩芬道:“钥匙在我这里,你怎么开箱子上的锁?”谨之还是陪着笑道:“你把箱子上的锁先打开来,然后带了钥匙走,不就行了。假如我找到了锁,门和箱子全会锁上的。你放心走去好了。这些小事不要着急。更不要生气。”佩芬因丈夫一味的将就,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可是她打开皮包来,在里面狂翻了一阵,并没有开箱子的钥匙。她红着脸,又跳起脚来了。谨之向她摇摇手道:“还是不用着急。我在家里慢慢的找那把锁。若是锁找不着的话,我就给科长去个电话,说是下电车摔了腿,请一天假,在家里看门,这还不行吗?”佩芬道:“你这是真话?”谨之笑道:“你有应酬,放心去吧。”胡太太虽然觉得这次出门,还是蹩扭很多,可是先生是一切的给自己打圆场,也就没有可说的了。带了孩子慢吞吞的走出去。

七 引起了胡先生的共鸣

胡先生等太太走了,倒觉得身上干了一阵汗。把梳妆台上太太剩下的一盆洗脸水,先给泼了。然后将里外屋子收拾一阵。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很明显的,就看到锁门的那把大锁,放在桌子角上。分明是太太预备锁门,老早就放在这里的。他锁上了门,出去找个耳朵眼式的小馆子,吃了三个火烧,又是一碗虾米皮煮馄饨,汤菜饭全有,也就自自在在的去上班。

当他下班的时候,已是七点钟,天色黑了,站在院子里,就没有见屋子里亮灯。他自叫了一句糟糕。将手摸摸门上的锁,还是好好的挂在门扣上,分明是太太没有回来。太太出外回来的时候,向来是没有准的。若是有女友邀去看一台戏或一场电影的话,可能到十二点钟才能回来,那怎么办呢?他站在院子里出了一回神,又摸了两下门锁,虽是可以扭锁进去,恐怕太太回来了,对此不满,只得临时打定主意,到附近馆子里随便吃了点面食。二次回家,不用摸门,屋子里电灯依然没亮,太太还是没有回来。冬夜天寒,决不能在院子里站着等候,附近有家小电影院,也去看场电影吧。因为这样晚上,决不能去找朋友聊天的,而霜风满天,也不能逛马路去消磨时间。想定了,二次出门,就直奔电影院。这家上映的影片,是家庭悲喜剧,有许多地方,引起了胡先生的共鸣。竟是把家中无人的事忘记,很安心的将电影看完。这次回到家里,屋子里已经有了电灯了。而且那煤球炉子,也恢复了常态,吐着通红的火焰,放在屋子中间。他推开风门进来的时候,太太坐在椅上,手捧了一杯热茶,正在出神。看到丈夫进来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这时候才回来?发了薪水,你就该狂花了。”谨之道:“我早回来了。回来了两次,都是我自己把我锁在外边。我只好去看场电影来消磨时间。”佩芬道:“你倒会舒服,中午吃馆子,晚上吃馆子,吃完了馆子,又去看电影。”谨之笑道:“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吃馆子的呢?”佩芬道:“你不在家吃饭,还有谁招待你不成?”

八 罚你一件皮大衣

谨之慢慢的脱下大衣,一面偷看太太的颜色,显然的,她有着很重的心事。把衣帽送到卧室里去,见贝贝已是在床上睡了。他走到外面来,在口袋里掏出一包糖来,放在桌上,对太太笑道:“吃两颗吧。”佩芬射了一眼,淡笑道:“在零食摊子上买来的糖子,也叫人吃。”谨之真不好说什么,见小桌上现成的泡好了一壶茶,就斟了一杯,坐在桌子边喝着。随手取了一本书,闲闲的看去。佩芬道:“怎么回事?回来也不和我说话。我家统共三人。贝贝睡了,你我再不说话,让我过哑巴生活了。”谨之回转身来,见她坐在方桌子边,手上还是拿了一支空茶杯出神。这就笑道:“孟子说的,良人难。”佩芬一扭头道:“别和我抖文,我没念过什么书。你倒是大学毕业,读书又有什么用,干这不入流的小官僚。”谨之笑道:“你瞧,这不是糟糕吗?我不和你说话,又说我逼你做哑巴了。我不知道何以自处?”佩芬道:“你再去看一场电影吧。我每次要你陪我去看电影,你总说有事。”谨之笑道:“我受罚罢。你说要罚我什么?”佩芬笑了,鼻子哼了一声,点着头道:“要罚,罚你一件皮大衣。”谨之听了这话,心里不仅是凉了半截,整个儿身体都凉了。这皮大衣问题,自从去年太太旧大衣坏了,就一直商量着没有解决。说好说歹,太太将旧皮大衣,凑合了一个冬。今年这个冬,希望太太继续的凑合下去,办过好几次交涉,始终是僵持着的。上午太太提议要着绸棉丝绵袍子,已经就宣布了无期徒刑,现在又要皮大衣,简直是宣布死刑了。

他笑了一笑,没有敢作声,佩芬道:“真的,孙小姐结婚,把我们老同学全请了,我同学里面,做主席夫人的也有,做将军夫人的也有,做大经理夫人的也有,不用说,那天去请吃喜酒的人,一定是霞光万道。我就这样寒寒酸酸的去参加盛会,那不是要命吗?我今天在张太太那里谈到这事,说是打算不去了。她说,密斯孙是彼此的好友呀!你若不去,岂不得罪了她。我交不出个理由来,只好说是没大衣。时间太急促,来不及做了。我给你留面子,可没有说做不起呀。她说,那没关系,她认识一家服装店,随时可以去买,而且她愿意陪我去,可以打九五折。”谨之道:“北平城里,那些个女子服装店,要现成的,当然没有问题。你打算做什么样子的皮大衣呢?”

九 一个字的妙诀——“拖”

佩芬笑道:“貂皮的最好,其次是玄狐的,或是灰背的。”谨之对这话,没作什么批评,只是微笑着伸了伸舌头。佩芬道:“自然你没有那种能耐,还能和太太做件上等大衣,我也只希望一件起码货就得了。你凑钱给我买件假紫羔的罢,换句话说,就是黑羊皮的。”谨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种衣料。但是……”佩芬突然站起来,两手一拍衣襟的灰尘,扑扑的几下,冷笑道:“你不用说,我明白下面那句话,没钱!”说完了这句话,她也就走进卧室里去了。胡先生看这种样子,是个很大的僵局。若要依从太大的话,只有给太太买那件充紫羔的皮大衣。可是当此隆冬降临的日子,正是皮大衣涨价的时候,至少这样一件皮大衣,也在五百金圆以上,一千金圆以下。把一个月的薪水,全数贡献供太太,那还是不够,这却如何是好呢?若是不答应,太太一定是要吵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