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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街(45)

童老五笑道:“不管你由哪个人身上说起,我总听下去就是了。”洪麻皮听说,在桌子脚底下踢了两踢杨大个子的腿。杨大个子看他时,他笑道:“我无所谓,你只管说,你说什么人的故事,我也爱听。我保证老五不能拦住你不说。”杨大个子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把秀姐现在困难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着。童老五果然不拦住他,只是低了头喝酒吃菜,并不说话。杨大个子连叙述故事和自己的来意,约说了一个钟头。最后,他道:“我并非多事,我受了人家一点好处,我不能不谢谢人家。我想,虽然各人的交情,各有不同。但是我们为人,只当记人家的好处,不当记人家的坏处。”童老五道:“大个子你虽是比我年纪大两岁,你栽的跟头,也不会比我多。于今作人,谈什么仁义道德?只讲自己怎样能占便宜,怎样就好。就是不占便宜,也犯不上无缘无故,和人家去扛石磨。你想那姓赵的能在城里逞威风,有什么不能在乡下逞威风?我算换了个人跑到乡下来,就是要躲开是非,若把这事由城里又闹到乡下来,我可没有法子带了我的老娘向别处逃难。”杨大个子道:“我们把秀姐娘弄到乡下,也不鸣锣惊众,人家怎么会知道?再说把她接到乡下来,自然也耍弄一个妥当些的地方,决不让人知道。那姓赵的没有耳报神,他怎么会知道秀姐娘在乡下哪里?”童老五冷笑一声道:“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在乡下呢?你不记得在我家里吃顿晚饭,都让他们那些狗腿子嗅到了,追到我家来。你想我们这老老实实的作小生意人,逼得过那些妖魔鬼怪吗?”杨大个子偏过头去,向了洪麻皮望着,因问道:“洪伙计,你说这乡下空阔地方,随便住一个人,是不是大海藏针一样?”童老五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重重地将杯子放了下来,哼了一声道:“就是到这里来万无一失,我也不愿她到这里来。有道是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们在姓何的面前,丢过这样一个大脸,知者说是我们为了义气,不知者说是我们为了吃醋。她陈秀姐是个天仙,我们癞蛤蟆吃不了这天鹅肉。根本不用转她什么念头。若说是打抱不平,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秀姐有今日,也是她自作自受。要说她是为了老娘牺牲,那算了大大一个孝女,孝顺就孝顺到底吧?反正关在屋子里作姨太太,总比坐牢强些,就算坐牢,她原来也心甘情愿。”杨大个子道:“老五,年轻轻的,说这样狠心的话。”童老五道:“为了你老哥老远的跑了来,我只说到这个样子为止。依了我的性格……”他将这句话不说完,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杨大个子在月光下看了童老五一眼,笑道:“你不用起急,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办与不办,更在你。就算我这是一番废话,我们的交情还在,难道还疑心我作老大哥的有什么歹意不成?”童老五默然,没有作声。洪麻皮道:“老五就是这小孩子脾气,杨大哥有什么不知道的。论到秀姐母女……”杨大个子摇了手道:“不要提不要提,我们弟兄,难得见上一面,老谈些不痛快的事作什么?这鱼汤很好,酒不喝了,和我来一大碗饭,我也好讨鱼汤喝。”洪麻皮果然盛了一大碗饭,两手送到他面前,他端起饭碗,将汤倒在饭里,然后扶起筷子唏哩呼噜扒着饭吃个不歇,吃完了那碗饭,用手一摸嘴巴,站起来笑道:“酒醉饭饱,痛快之至。”

说着,倒了一碗茶,走到月地里去漱口。他顺了茶棚子面前那条人行小路,越走越远。童老五在茶棚子里,向外张望着,在月亮地里,已是看不到杨大个子的影子。洪麻皮低声道:“老五,你的话,不该那样说。杨大个子来者不差,你纵然不高兴他那番说法,从从容容地把话对他说,也没有关系。人家这样远来找你,你给人家一个下不来。”童老五听了这话,也就低头不语。饭后,大家坐着喝茶,杨大个子只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先谈了一阵老戏《狸猫换太子》,后来又谈一阵电影《火烧红莲寺》。那新月渐渐落到对面堤上柳树梢上了,童老五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我要回去了,明日到我家去吃早饭。”杨大个子道:“空了两手,我不好意思见老娘。”童老五道:“自己弟兄,说这些作什么?明日见吧。”童老五也觉有点对杨大个子不住,说了这话,自走回去。可是他回到家里自想了一晚,不免另有了一肚子话,次日起个早,便到洪麻皮茶棚子里来。在半路上却遇着了他。他道:“杨大个子天一亮就起来了。茶也不喝,提了包袱就走。无论如何,留他不住。你自己去追他一程吧。他顺着大路走的。”童老五二话不问,拔步就向前追着,一追追了两三里路,看见杨大个子的影子,便招手叫着,奔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你倒真生了我的气?”杨大个子答复一句话,就教童老五急得几乎哭起来。

第廿一章 杨大嫂的惊人导演

识字不多的人,他有他的信仰点。这信仰点,第一是鬼神迷信,第二是小信小义。如妨碍着这信仰点,人是很可能出一身血汗的。这时童老五追着杨大个子问话,他就是这样答复着。他道:“我们交朋友,不交那没有血性的人。”童老五站着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说我是个没有血性的人吗?我们交了这么些年的朋友,无论出钱出力,我童老五可比你退后过一步?怎么会是没有血气的人?”杨大个子道:“就凭眼前这件事,我把你看穿了。凭我老杨的面子,特意跑到乡下来请你帮忙。不问是帮谁的忙,你都不能,回绝个干净吧?你就因为秀姐对你不好,所以你就不肯和她的母亲帮忙。这里面显见得你存有私心。其实仗义的人,是见人有危难,就要前去帮忙,私人的恩仇,倒应当放在一边。看你这个人,就做不到这种程度。本来我也可以不必和你说这些,你是不会明白的!不过你既追着来了,我要不把话对你说破,你倒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走的。好了,再见了。”说着,把右手抬着一扬,转身就走开了。童老五呆了一呆,然后抢着追了几步,扯住杨大个子的衣襟道。“你若是这样说我,我有点不服。”杨大个子道:“我也不要你服。反正你可以知道我是一种什么人,我也知道你是一种什么人就是了。我约好了五天之内,回人家的信。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得赶快到别的地方去想办法。”童老五道:“你再住一天,我们谈谈。”杨大个子还没有答复,看到洪麻皮在大路上老远的跑了来,也是抬着手一路喊着。等着他到了面前,杨大个子笑道:“你也打算来挽留着我?这会子好像我又吃香起来了。既是吃香,我就得拿拿乔。你们答应我的话,我就再住一天。你们不答应我的话,我也当赶快去另想别法。”洪麻皮道:“不就是在乡下找间房子,安顿秀姐娘吗?这有什么了不得?老五办不到的话,你交给我办就是了。”说着,将右手拍了一下胸口。看老五时,老五默然地站着,却没有作声。杨大个子笑道:“你二人在当面,答应了我照办,我才停止脚步的。要不然,我就走得很远去了。你要是反悔……”洪麻皮伸手过去,将他肩上背的小包裹拿过来,笑道:“不要搭架子了。昨晚上我就托人定下了两三斤肉。你若是走了,这些肉难道让我们自己来过一个年不成?”说着,他倒是背了包袱就往回走。杨大个子跟着两人后面走,口里自言自语地道:“我这能图着什么?费钱费气力,朋友面前,还要落个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