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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街(26)

①大餐桌——吃西餐用的长方形桌子。

客人是挑铜匠担子的余老头,茶馆里跑堂的洪麻皮,卖花的小伙子高丙根,面馆里伙计李二,加上杨大个子,王狗子,赵得发,张三,吴小胖子,五位菜贩同业。杨大个子真带了一大包花生米,二十多块五香豆腐干子来,放在桌子中间。王狗子也带了一个荷叶包来,透开来,是一包切了的猪头肉,他也放在桌心。朋友们围了桌子坐着,童老五在下方点了两盏煤油灯,又在桌子角上倒放下两个香烟听子,在听子底上各粘上半支点残了的洋烛,倒也照着桌子:雪亮。他拿了两瓶酒来,向各人面前斟着,虽是酒杯子大小不一,有茶杯有小饭碗,却也照着各人的酒量分配。童老五筛过了酒,坐在下方先笑道:“蒙各位朋友关照,没有什么感谢,请大家来喝口鸡汤。一来我也觉得这个城里头,鬼混不出什么好事来。十天半月里,我也打算另去跑一个码头。交朋友一场彼此要分手了,我们自当快活一下子。”正说时,童老娘两手捧了一只大瓦钵子来,里面正放着萝卜烧牛肉。萝卜块子的颜色,都煮着成了橘红,热气腾腾的,把一阵香味送进入的鼻子来。大家异口同声说:“累了老伯母了。”童老娘掀起胸前的破围巾,擦着两手,站在儿子身后笑道:“多喝一盅!各位。老五脾气不好,在外面做生意总承各位关照。”王狗子笑道:“这话是倒说着呢。我就不行,常常要光五来关照我。你老人家也坐下来喝一口好吗?”

老娘笑道。“还要把两样菜弄好了,给你们端来呢。只要你们多喝两盅就很赏脸了。”杨大个子端了一碗酒,送到她面前来,笑道:“你老人家喝一盅,算我们尽了一点孝心。”老娘笑着,真个接过碗来喝了一口酒。才待转身要走,高丙根却抓了一把花生米,迎上前去,笑道。“菜是你老人家弄的,我们没有法子,请吃两粒花生米吧。”老娘接着花生米,笑着去了。余老头端了酒杯呷着酒,笑道:“老五有这样一位贤德的老娘,真也是前世修的。应该要好好的让老伯母享两年福才好。”童老五道:“我也就是这样想。她老人家快六十了。托福是老人家身体康健。在两年之内,我若不把手边弄得顺当一点,要孝养也孝养不及了。所以我猛然一想,还是另找出路为妙。洒,我们慢慢的喝,大家有什么高见,也可以指教指教我。”说着,端起酒碗来向大家举了一举。在座的吴小胖子,却是朋友之中见多识广的一个。三杯酒下肚,他额角上有了豌豆大的汗珠。他解开了短夹袄胸前的钮扣,敞开了胸脯子,两个小乳峰中间长了一撮黑毛。他一手端了酒杯,一手抖了衣襟笑道:“老五这话呢,当然是有道理的。不但说是想发财,就是想把手边混得顺当一点,在这城里也不容易。不过打算要离开这里,似乎也很费事吧?”杨大个子道:“你是说他和市面上有些来往帐?”吴小胖子道:“可不就是这一个。我们这手糊口吃的人,最好是不要在外乱欠人家的帐,欠了人家的帐,哪怕是一文钱呢,这条身子就不能自由。我不知道老五是有了欠帐的呢,还是自由身体呢?”童老五笑嘻嘻的拍了一下胸膛,接着又向大家伸了一伸大拇指,因道:“童老五就是这一点长处,在银钱上不苟且,决不为了银钱把身子作押头。我的腿长在我的身上。我要走,我一抬腿就走。”余老头笑道:“小伙子,你真不愧是个好的,我长了这么大年纪,还不敢说是不欠人家的帐,不押上这个身子呢。来!我们大家来!贺这小伙子一杯!”说着举起他面前的杯子来。就在这时,听到屋外面有皮鞋声,接着有人在大门外问道:“童老五是住在这里吗?”大家向前面看时,见几个壮汉走进来。有的穿着西装,有的穿着长农,都是脚登皮鞋,头上歪戴了帽子的。其中有两个人手上还拿着手杖。吴小胖子一看这情形,觉得并非无意而来,便抢着迎上前来笑道:“各位先生哪里来?我们这里,可污浊得很。”一个穿西装的汉子,站在来的一群人最前面,瞪了眼道。“你是童老五?”杨大个子在席上,和童老五是挨了坐的,这就连连扯了他几下衣襟,并向他丢了两下眼色。只听吴小胖子陪笑道:“我姓吴,先生有什么事找童老五吗?”那西装汉子道:“他到哪里去了,不在座吗?”童老五早是站起身来,一脚拨开了坐凳,然后迎上前道:“我是童老五,这都是我的朋友。”那西装汉子两手都揣在裤子袋里,似乎有一个要拿出什么来的样子,向童老五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冷笑一声道:“你是童老五?好!都跟我们一块儿走。”童老五道:“到哪里去?”有一个身穿浅灰哔叽袍子,手拿藤杖的人,大声喝道:“要把你们这群东西关起来!”童老五也偏了头向他望着道:“先生,我们在家里吃两杯花生酒,没有什么罪呀。好好的把我们……”他一言未了,那人早是举起藤手杖,向他身上劈来。童老五身子一闪,那藤杖已在左肩上刷了一下。童老五还待回手,早有几支手枪高高向这边同伙脸上比着。穿西装的喝道:“谁要动一动,他却休想活命。”这么一来,坐着的也好,站着的也好,都不敢动上一动。同时,门外又进来三个人,有两个人手上,拿了长而且粗的麻索。那吴小胖子肚里,有不少鼓儿词的,他看到之后,已料到这是所谓一网打尽的毒计,暗地里只是连连叫着“完了完了!”

第十二章 新人进了房

下层阶级的人,他们的道德观念,没有中庸性。有的见利忘义,在为了数十文的出入上,可以辱没祖宗的打骂着。有的却舍生取义,不惜为了一句话,拿性命和对方相搏斗。这就由于他们是情感的发展而少有理智的控制。杨大个子这班弟兄们,这时在童老五家里聚会,便是一种情感催动的行为。现在突然有了个大包围,这决不能说是哪一个人的事。大家就都沉着脸色,站了不动。童老五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脸上由红变成了紫色,他道:“各位不必动怒,我们一个也跑不了,要到哪里去,我们跟着去就是了。”说到这、里,就有两个来人,拿出了绳索,要向前捆缚。就在这个当儿,后面有人叫了起来道:“各位千万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随了这话,何德厚由大门抢了进来。大家看到,这已觉得够奇怪了。随在何德厚后面,还有一个女子,那正是问题中心的秀姐。童老五竟忘了入站在枪口前,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秀姐气吁吁地站在众人后面,额角上只管流了汗珠子,鬓汗粘贴在脸上,睁了眼望人。何德厚向那个歪戴帽子,穿了哔叽夹袍的人,一抱拳头笑道:“王先生,没事了,事情我们已经说开了。”那些来执行任务的人,听了何德厚的话,都不免向他脸上看看,怕他又是喝醉了,在说酒话。及至见秀姐也来了,这个明白内幕的首领,便放下了举着的手枪,因道:“我们对你们私人的交涉,那是不过问的。我们就为了有上司的命令,我们才跑了这么一趟远路。若没有上司的命令,我们又回去了,他们这里一伙子人,倒疑心我们和他开玩笑呢。”说着各人都透着有一分踌躇的样子。但拿枪拿杖拿绳子的都垂下了手。秀姐道:“各位只管请散吧。你们还有人在巷口子上等着呢。你去一问就明白了。有什么责任都归我来担负。”她说时,红红的脸上带了三分笑意,向大家望着微微地点头。那歪戴帽子的人似乎也知道她是一种什么身分了,便摘下帽子来,向她一点头笑,道:“只要大家无事,我们也就乐得省事。”秀姐笑道:“有劳各位了。过几天再招待各位。”那些人哄然一声笑着道:“过几天再喝喜酒。”说着,还有两个和童老五点了头道:“打搅,打搅。”然后拥着出大门去了。吴小胖子走向前,和秀姐奉了两个揖,笑道:“大姑娘,多谢多谢!不是你亲自来一趟,我们还不知道要让人家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总算我们幸运,刚刚他们掏出索子来捆我们,你就来了。”秀姐看到童老五许多朋友站在当面,回头又看到自己舅舅红了一张酒糟脸向大家望着,大家都在一种尴尬情形之中,无论说两句什么话,也总是个僵局。可是不说什么呢,又不便抽身就走。只好借了吴小胖子向前说话的机会答复了他道:“无论怎么样,我们总是一群穷同行,虽不能面面顾到,我总也愿意大家无事。非是万不得已,我自己不会赶了来。这事既是解决了,那就很好。我就不多说了,有道是日久见人心,将来总可以看出我的心事来的。各位受惊了。再见吧。她说着,绷住了脸子,又向大家一一点着头。然后退了出去。何德厚跟在后面也走了。童老五两手叉了腰半横了身子站定,向秀姐看着,嘴角上梢,颇有几分冷笑的意味。在座的兄弟们,在半个小时内,经过两个不可测的变化,已是神经有些受着震动,不知道怎样才好。”或站或坐,都是呆呆的。现在见到童老五这番怒不可遏的神气,大家也就觉得无话可说,眼睁睁望了她走去。这样成群的静默着,总有十分钟之久,还是杨大个子道:“这是什么邪气?要说是吓吓我们,我们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还会受人家这一套?要说是真要把我们怎么样,那把我们带走就是了,我们还有什么力量对付手枪?怎么起了个老虎势子来了,不到威风发尽又夹着尾子走了?”童老五取了一支纸烟在手,斜靠了桌子坐着,昂了头,口里只管喷了烟出来。听了杨大个子的话,他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