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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鬼下棋(68)

最后,消极写作还是一种在艺术上粗制滥造的伪写作。消极写作是一种社会订货式的写作。它具有商品制造的一般特点,即在最短的周期内完成最大规模的批量化生产任务。而完成这一任务的代价,就是放弃对艺术形式的细致、缓慢的打磨。于是,在消极写作者那里,你就看不到那种精巧的结构形式、过目难忘的细节及风格成熟、耐得住品味的语言。唉!消极写作简直是一种糟踏语言的写作。贾平凹的语言,就典型地表现着消极写作在文体上的问题。粗粗看去,贾氏的语言似乎精整、清雅、自然、俊逸,其实不然。他的语言远未达到成熟的理想境界。在我看来,他虽然着力拟仿明清小品的语体风格,但他的学养和语言能力,实在没有给他提供多少支持。他的语言常常给人一种半生不熟、半通不通、甚至滑稽可笑的印象,就像一个粗俗的女子,言语放浪,举止非礼,面目狰狞,却偏要手捧书卷、拿班做势。说老实话,我从来不认为贾平凹的写作对汉语有什么积极的贡献,倒是觉得他的语言互相夹缠,义理不通,根本经不住严格的语法分析和细致的逻辑推敲。贾平凹的语言病象实在太多,太严重,至少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逻辑混乱,语无伦次,义理不通。例如:

咳,生活在这个城市,该怎么说呢,它对于我犹如我的灵魂对于我的身子,是丑陋的身子安顿了灵魂而使我丑陋着,可不要了这个身子,我又会是什么呢?(第2页)

应该是“犹如我的身子对于我的灵魂”,因为“我”是“安顿”在城市里的,正如“我”的灵魂是“安顿”在“身子”里的;另,“而使我丑陋着”也给人一种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的感觉。

狼的想法是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脑袋囫囵吞下,但脑袋却只抵到口腔的深处,最后猎户将狼拥挤在了崖根,直到狼窒息而死,人也因失血过多死去。(第10页)

谁的脑袋抵到谁的口腔深处?从“狼窒息而死”看,应是人的脑袋抵到狼的口腔深处。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还从未见过大得足以让人的脑袋抵进去的狼嘴,也没有见过小得足以跟狼的“口腔深处”发生关系的人脑袋。“贾雨村言”,欺人太甚也。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狼牛对抗的场面描写中(第228页)。

我毫不怀疑舅舅会悄然离我而去,因为那张皮还铺在床上。(第48页)

应该是“我不相信舅舅会……”

(烂头)总是不停地说些有趣的话,或作践自己而取乐于我和舅舅……(第71页)

应该是“取悦于我和舅舅……”

若打死一只就有可能打死的不会是一只了。(第227页)。

贾平凹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打死一只”怎么就“不会是一只了”?能不能换个说法,把话说得让人懂?

瞧它们那个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第35页)

“我说”之后的话显然是直接引语语气,因此“它们”应改为“你们”,否则,就会让人觉得别扭。

老者说,他知道我是城里人吧,已经在镇子上呆了多天了,如果我能看得起他们的话,邀请我去他家坐坐。(第 147页)

谁“已经在镇子上呆了多天了”?主语显然模糊不明。另,“邀请我”三个字放在“如果”引导的虚拟语气的复句后面,给人一种多余、不通的感觉,似乎是“我”在“邀请我去他家坐坐”。应该将“邀请我”改为“就”。

正是烂头要吃烤土豆,在洞外多呆了时间,等到返回洞里,铝缸中的水已经烧得热气一片而没有见了舅舅。(第 160页)

这样的噎喉塞牙的句子,实在太不成样子了。中学生写出这类不好好说人话的句子,都该打手板,况“大师”乎!

二是多余的“着”、“了”、“过”、“仍”,错误的名词动用及不恰当的搭配。

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 (第38页)

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就算不认了我这个外甥,这也配做一个猎人一个男人吗?(第161页)

到了崖脚,歪歪斜斜了两间土屋,……椽头几乎就挨着了崖石,翠花突然兴奋了欢叫……(第187页)

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了的喊声在相互传递时发着颤音,结结巴巴,十分生硬。村中的人都跑出在巷中,急切地打探狼在哪儿?(第222页)

往后的日子里,要活着,要活着下去,我们只有心里有狼了。(第260页)

狼是敏感着天气的。(第226页)

我遗憾着舅舅走了。(第168页)

舅舅的突然怪异使大家不再提起狼的事情……(第 66页)

三是乱用转折词。这是贾平凹作品中最扎眼的一个语言病象。他爱在根本没有转折关系的地方用“但”、“但是”和“却”等转折性关联词。

想象着这个城池昔日的景象,却不禁生出恐惧…… (第4页)

烂头理了发,涂着摩丝,用电热风吹成大背头的,但变脸失色地说……(第141页)

原来是一条舌头,舌头肯定是狼的,但舌头竟长至足足一乍半长……(第155页)

烂头将他的铺盖铺在外边,让我睡在里边,但是洞子深阔,洞道靠左又拐了进去……(第159页)

我们常常为这样的问题争论,但争论从来有结果,我也恨自己没有更高文化水平,一下子就说服了他。但每一次争论完……(第184页)

四是胡乱套用成语或固定短语。例如:

数百只狼围住了他,与他谋皮,喋喋不休,而且都爱嗔似的在他手背上点一下趾头……(第9页)

“与虎谋皮”这个成语的意思好懂,但“与他谋皮”却让人不知所云。

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第37页)

“食寐不安”似亦不通。

这想法不失是个好主意……(第163页)

“不失为”是一个固定搭配,是不可以拆开来用的。

……但我坚持灵魂是随物赋形而上世的……(第183页)

“随物赋形”语出苏轼的一篇文章,谓孙位画水,“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苏轼又在《文说》中说,诗文亦当“随物赋形而不可知”,“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轼的意思是按事物的本来状况描绘、叙写事物形神。贾平凹的用法实在不伦不类,不可思议。

事实上,贾平凹的语言病象,绝不是偶或一见的个别现象。在一个通过复制、拼贴等方式进行文字游戏的时代,典雅、美丽的汉语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苍白的表达威胁着它的诗意性,恣肆的粗鄙威胁着它的纯洁性,狂欢的宣泄威胁着它的规范性。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有必要用严格的尺度,对那些以文学的名义出版的读物,进行细致的文体分析。为了捍卫文学的尊严,我们必须这样做;为了捍卫汉语的美丽,我们必须这样做。

总之,消极写作已经成为一种应该引起警惕的文学现象。当今,许多用这种模式制造出来的作品被成功地推向文化市场,败坏着文学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和声誉,同时,它又作为一种貌似成功的文学经验,误导着文学写作的路向选择。因此,我再次费时耗力批评《怀念狼》,批评这部并不具备多大批评价值的失败之作,就是为了陈述自己对这种消极的创作模式的一得之见,就是想为人们认识一种不良的创作风气提供一些帮助,岂有他哉!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