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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池莉文集之二)(60)

立雪倒哈一口冷气,怔怔地僵在那儿。

沙滩上今夜无月光,远处长江大桥上的几排彩灯让这里有了个模糊的昏黄。赵如岳是一个影子,立雪也是个影子,茫茫沙滩上再无别人。立雪垂下头,让头发披过来,借捋头发的机会揩掉了泪。

赵如岳穿了件风衣,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说:“你想一个人散散步就接着走吧。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

“哪里。”立雪却不过情面,说:“一道走走吧。”

“谢谢。”赵如岳陪在立雪身边,说:“不想说话就别说,同学之间,用不着周全礼貌。”

立雪立刻感到了一丝丝很微妙的理解,她偏过头朝他笑了笑。

他们静静地沿着滩边往前走。立雪依然是裹了长围巾,双手抱着肩,久久盯着江心的航标灯。航标灯在黑呼呼的江里就像一颗心,它似乎很近,却又走来走去挨不了它。偶尔有一艘夜航的船只过去,缓缓地流动着一个灯光闪烁、欢声笑语的房子,这给大沙滩印下了梦幻般的痕迹。

他们静静地走着。一同目随船只,一同沉落进昏暗之中。赵如岳忽儿停了,转身横在立雪面前,愤愤地说:“为什么不问问我?不问我为何独自一人来这儿?不问我……” 赵如岳突然顿住了,放低声音,说:“对不起!我实在过份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在立雪倒不在意外,对赵如岳的心情,她早有觉察了。她说: “老赵,你要是想说说你的苦恼就尽管说,也许我能帮帮你。”

赵如岳问:“你知道市电视台的播音员梅子吗?”

立雪说:“知道。”

赵如岳说:“她就是我妻子。”

立雪轻轻“啊”了一声。如果说她从前对赵如岳多少有些戒备之心的话,这一“啊” 声中,戒备化作轻烟了。梅子,年轻,漂亮,一口柔柔的普通话,风度派头十全十美,那真正是少有的女人,有了这样的妻子,赵如岳还会看得起谁呢?立雪随和多了。

赵如岳说:“我,我说不出是多么爱她,非常非常!但她总是忙。几年来,连生孩子的工夫都没有。忙录音、忙学外语、忙交际、忙练口型、练表情、忙修改发型;她再忙也应该生个孩子呀,我要求的不过是身旁有妻,膝下有子,享受点天伦之乐。有一天,她终于郑重地对我说:‘我天生就不是个贤妻良母的料,你就别再苛求我了。’就是这样的,她每时每刻忙她自己的去了。”

梅子,何其温柔的形象呀。立雪不敢相信梅子是个如钢似铁的女人。她安慰赵如岳,告诉他:女人需要耐心、体贴来感化。赵如岳说:“你错了,男人才是需要柔情的,女人却不尽然。”赵如岳说他陪梅子看电影、逛商店、闲聊、散步,可梅子终归一句话:别老把我拴在裤腰带上,我不是贤妻良母的料。赵如岳说:“我彻底绝望了。我每天傍晚来这儿散步,是因为这沙滩和我同样寂寞、孤苦和短命。”

“别咒自己!”立雪说。她的喉头壅塞了。抬眼望夜色中的森森沙滩,森森江水,有说不出的惆怅。这是个阴差阳错的世界。海天偏偏不是赵如岳这样的人,她又偏偏爱海天;赵如岳偏偏爱梅子。她有深厚的母爱,不仅对儿子,也喜欢施于丈夫,就像方才对赵如岳一样;可海天偏偏又固执地做父亲,包括对她。原来夫妻并不单纯是夫妻,女人是乐于既做妻子又做母亲也做小女孩的,而男人又何尝不是需要既做丈夫又做父亲也做小男孩,可是又为何偏偏不能和谐地搭配呢?立雪感到风吹透了她的衣裳,彻骨的冷使她克制不住寒颤。赵如岳脱下风衣披在立雪身上,立雪说:“不……”

赵如岳说:“你冷,脸苍白得和雪人一样。”他为立雪拉上了风衣帽子,俯视着她的脸,说:“第一次在这儿遇上你,我就懂了你心中的孤独和烦恼。今天我知道你哭了,我真想替你擦擦泪,可我知道我不能……我敬重你。你知道吗?你有一种圣洁的神韵。我想我是可以做你的好朋友的,可以吗?”

立雪未说话,泪水就成串滚出来,她扭过身去,点了点头。

9

在食堂吃了午饭,钟瑾拉立雪到草坪上晒太阳。这是修在研究所中央的一片绿草坪,草坪四周种着瓜叶菊,正是含苞欲放的时候。草坪里散散落落放了几条长椅,每天椅上都有午休的同事。立雪靠在长椅上,两只胳膊在椅背上一字摊开,面朝阳光,半合眼帘,哼着“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

钟瑾在立雪身边,同样也放松了手脚,头却使劲偏着,乜斜着眼瞅着立雪。

她们议论了一阵子所里的事。对于立雪主持这个试验项目,所里许多人不服气,说所领导用中专生不用大学生是没有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立雪倒比钟瑾坦然一些,说完了也就算了。钟瑾泼刺刺骂了一回还不解恨,立雪倒自在哼起歌来。钟瑾以为立雪与海天谈过了,解决一些矛盾,所以高兴。立雪却说:“没有谈。人家认为天天见面的两口子干嘛还要谈心什么的。”

“每个丈夫都这么蠢!”钟瑾啐了一口,说:“你自我调节的功能还真强啊!”

立雪依然面色怡然,笑道:“你不也是吗?……”

“苍天有眼!快乐是我自己生出来的吗?不,是我那口子给的?更不!是爱情!没有爱的女人哪有乐呵呵的。”

立雪睁大眼睛,转过头:“钟瑾?”

钟瑾合上眼睛,安详得做一个甜蜜的梦似的,用梦呓的声音说:“……我有一个— —爱人。”

“什么?”

“还不懂吗?如果说是情人呢。”

立雪的背挺直了,探索着钟瑾的脸,说:“我的天,别开玩笑!”

钟瑾撩开眼帘,扑哧一笑,说:“真的!”

立雪说:“真的?”

钟瑾将手挡在眼睛上,不笑了,分外认真地说:“你吃惊不小呢。因为你了解我不是一个风流女人,怎么就有了风流韵事?你的观点错了,和我从前一样的傻:封建。你要知道他是怎样地爱我就好了。作为一个女人,我从他那里感到了自己的价值和荣耀。海天能为你死吗?”

有一次立雪问海天我死了你怎么办?海天说我决不再娶,和儿子过活。不待立雪回答,钟瑾又说:“不能,对吗?可他能为我死。三年来,追求他的姑娘成群结队,他一概不理睬。热烈而又无望地守候着我,我可爱的单身汉!”

钟瑾拿下手,满眼是泪,满脸是喜悦和感激:“我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立雪眼里出现了一个新钟瑾。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钟瑾,看着看着,天空融合了进来,春日的蓝天有一朵朵厚实的白云,钟瑾火红的呢西装仿佛是一朵红云,天空海一般阔,这些云将飘到哪里去?

“你怎么不离婚?”

“为了我的女儿。”

“他也愿意?”

“对,他只得牺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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