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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池莉文集之二)(44)

苏玉兰说:“我不是作为黑皮的母亲来劝你嫁给他的,你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指望哪一天他能叫我声妈妈。我是想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提醒你,这世界上像曾庆璜这样的庸人比比皆是,而像黑皮这样的男子凤毛麟角。黑皮前程远大,一定会有出息,我绝不会看错。”

我承认曾实论学业论人品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家庭生活还需有许多其它东西。

苏玉兰懂。她懂我指的什么。

“这就是你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男人都得三七开。七分优点就行了。就算你有运气,遇上了一个公认的完美男人,但他忽略你,不重视你,对于你,这个人也不算完美了。你将为他痛苦一辈子!”

“别放过曾实。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没有被苏玉兰的预言所吓倒。她那母仪天下的仪态是从何而来——一个一辈子的银行小职员。

曾实的报复是几年之后突如其来的。那时候他已经在某个无线电研究所工作。从报纸上可以看到他的成果。报纸称他为“年轻的科学家”。忽一日,我收到了他的婚礼请柬。

酒宴设在汉口著名的湖北菜餐馆老会宾。我还顺路买了贺礼。一只滑稽可爱的长毛绒小猴。

然而当我按请柬上注明的第十三桌落座之后,我发现事情似乎不大对劲。大厅里有几十桌酒席,第十三桌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同桌人全是老弱病残乡下亲戚。曾庆璜穿戴一新,神色焕发,在新人身边忙得团团转,引导他们迎接这个伯伯那个叔叔,全是腆肚挺胸一脸矜持假笑的官场人物。曾实居然很乖,面含微笑热情应酬,时时刻刻不忘搀扶照顾一下他的新娘。曾家都好像没看见我一样。

新娘子季晓春可以说是非常非常漂亮。且还是武汉市某区区委书记的千金小姐。整个大厅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宾客们不住口地赞美这对才子佳人,目光都随着他们转动,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在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的时候,曾实对我客气得就像我是他从未见面的亲戚。他轻轻揽着新娘子的肩,替她喝下了大家敬她的酒。新娘子细声娇气地提醒他别喝太多了。他扬声大笑,说:“不多不多。人生得意之事不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都得到了,能不开怀畅饮?想当初我一个右派的儿子,总是被人瞧不起。今天我就是要他们看看!”

我不吭声,也用陌生的眼光看他。他这番话针对我说实在是无聊,卑劣。因为我没有瞧不起他。

我再次为曾实的做法所震惊。前一次是在农村蒙面劫持那青年。这次是他为了当面洗刷自己的心头怨恨,竟不惜与他父亲合作,豪办这种趋炎附势的婚筵。曾庆璜的谄笑持续到送走贵宾。据说他正在向教育局局长的位置运动。

我没有去闹新房。新房设在曾庆璜的三居室里。曾庆璜从居仁里搬到副局长待遇的三室一厅公寓之后,我没去过他的新居,尽管他邀请过好几次。

我顺路又进了买礼物的商店,把小猴放在柜台上,说“我不要了。”

售货员恼火地说玩具出柜概不退换时,我已经走出门。

第十一节

年轻的时候,曾庆璜少年得志,也并没有想到仕途。那时候他的人生理想是做个教育家,新中国的第一代教育家,将来手扶拐杖,身穿呢大衣,银发飘髯,“咔嚓”一声拍照,载入中国历史史册。

在曾庆璜从农村回城,重新登上讲台时,他意识到了自己从前的幼稚。他并不是靠坚持从事教育工作而得以崛起的,他在乡下谢绝教书,顽强地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就是这样,他比别人早回城好几年。当后来大批人摘帽回城时,曾庆璜已经是教研室主任,副校长。

从副校长升为校长,又从校长升为教育局副局长这一连串的三级跳远中,曾庆璜的竞技状态逐渐进入最佳状态。尤其是从校长到副局长这一级,曾庆璜发现了自己是个从政当官的料。副局长这个缺原来内定的是另一所中学的刘校长。刘校长是个迂腐老头,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和教育系统领导拍桌大吵,认定自己抓教学质量是绝对正确而 “反击”是绝对错误的。曾庆璜同意刘校长的看法但他藏在心里没有表达,作为教研室主任的他立刻写了检讨,取消了作文竞赛等计划,带学生们去工厂向工人阶级学习。其实这一招很有效果,上级又很满意,学生也很满意。学生们在工厂与实践相结合,作文水平提高很快。

后来的形势支持了刘校长,大家承认刘校长是正确的。然而他撞上了南墙不回头的倔模样,出言不逊,唾沫四溅的坏脾气仍留在人们的印象中。相比之下,曾庆璜的政治水平就突出出来。他创造的这一套“走出去”的教学方法深为领导欣赏,首先是在本市推广,继而引起了全国注意。

一个人就是要设法到达一个高峰。上去了以后再下来也无所谓。人们还是记得那座高峰。对他的平庸会理解为酝酿攀登更高的高峰。曾庆璜就在人们的这种认识惯性中步步高升。从而挤掉刘校长,当上了副局长。

一系列事情发生的时候,曾庆璜当事者迷,只有一种被大浪裹挟的感觉。时间让他清醒冷静,在一个寒冷冬天的深夜,他坐在冰冷的书房里,看书看得他心神不宁,他问自己:你不想看书?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干吧。结果他从镂花窗帘上隐约看见了自己将来的形象:一个富态的文化官员,戴贝雷帽,穿中式棉袄,准备出访欧洲。

第二天出门上班,明亮的太阳使他以为昨晚自己是做梦。到办公室以校长身份忙碌了一上午:开了三个短会;找全校最调皮的学生谈了话并将他们感动得流了泪;布置了本周几堂大型公开课,之后,曾庆璜端起浓茶深深喝了一口,知道自己昨晚没做梦。

他的茶是小李子泡的。小李子泡得很好。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小李子也还青春可人。起初他不习惯别人服侍,后来一忙就顾不上了。再说,小李子乐意为他泡茶,江老师家住煤店楼上,乐意为他买煤,等等。作为校长,他替大家忙,他们就尊敬他,为他分担家常的琐事。这很正常,他就坦然了。他慢慢认识到一个领导人大可不必拘泥小节,群众更重要的是引导他们,而不是混同于他们。

一般曾庆璜的想法都比较高尚,偶尔也冒出些卑鄙的念头。比如他一被任命为副局长,随之而来的就是新房子,电话,医疗证更换等等,他就想有权就有这些好处,当官果然好。念头一闪他的脸就发热了,想工作吧!他告诫自己。

一九八二年深秋的一天,居仁里有人发现曾庆璜戴了一顶深咖啡色贝雷帽坐小车离开弄堂,惊讶得不得了,到处告诉邻居。第二天早上,曾家的大门一开,走出的却是苏玉兰,看见的人差点扔掉手中的面窝油条。居仁里和苏玉兰一拨儿长大的老人拦住倒垃圾的苏玉兰,大家才知道曾庆璜当了教育局副局长,昨天晚上搬走了。曾庆璜的东西不满一卡车,儿子在学校住读,在家光有张单人床,单人床堆上车车还不满。曾庆璜没动手,局里派来了一帮年轻人,前后不到半小时,车就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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