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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9)

"金根嫂!"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金有嫂在门口张望着。

"暖,金有嫂,进来坐。"

"金根哥呢?"

"出去打柴去了。"

金有嫂听见说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进来。

"梳头呀?"她说。"暖哟,你这镜子可惜,怎么破了。"月香心里正在那里怕她由这镜子上又想起那面镜子,她果然就是这样。她憔悴的脸庞突然发出光辉来,弯下腰向前凑了凑,低声说,"暖,真的,几时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镜子。真好看呵!"她小心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再把声音捺低了点,"暖,其实要叫我说、自己留着用用不好么?这时候还讲什么陪送,现在不兴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轿子了,都是走了去,不论十里二十里,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来。她的命虽苦,至少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没有什么遗憾,她是花轿抬了来的。"你们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所以我说,现在时世两样咧!不讲究什么陪送了。"

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个老实人,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卫护她,但是她非常不爱听这活,就像是人家都觉得金根偏向着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着叫了声"金有嫂,"说,"论起来现在时世两样了,本来也用不着讲究那些了。不过我们金花妹嫁过去,他们周家不止她一个媳妇。先来的几个,人家个个都有陪送,单单她没有,我们说是时世两样了,给人家说起来,那又是一样的话了。岂不是叫她难做人。金有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金有嫂连连点着头,但是显然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一味点头,心不在焉他说。"是呀,""是呀,"就像月香见与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话说完了,她又凑近前来轻声说,当时是也轮不到我说话,像我们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着恼,把说话声音提高了,脸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实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样,我从前一直就对他说的,我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穷虽穷,妹妹出嫁的时候总要像个样子,也叫真是不巧,刚赶着她办喜事碰到现在这为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

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口气好大,仿佛把那镜子看得一钱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气。

月香想出些别的话来岔开了,问起村子里的张家长、李家短,闲谈了一会,大家渐渐沉默下来了,然而金有嫂并不像要走的样子。她显然是心里有事。

"两个老的叫我来跟你说——"金有嫂终于嗫嚅着说,脸胀得绯红。"他们是长辈,不好意思对你开口。"

他们要借钱。金有嫂把他们的苦况向她仔细诉说,收成虽然好,交了公粮就去了一大半。现在那些苛捐杂税倒是没有了,只剩下一样公粮,可是重得吓死人。蚕丝也是政府收买。茶叶也得卖给政府,出的价特殊低。

"今年我们的麻上又吃了亏。"金有嫂说。

她告诉月香,老头子怎样把麻挑到镇上去,卖给合作社,去得太早了,合作社的干部还没有起床。被他吵醒了很不高兴,睡眼膝陇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让老头子把一绺麻放在他手心里。

"不合格,"他马上宣判。

老头子懊丧地回家去。后来他又听见村子里的人说,这些干部没有准的,有时候被退回的再挑了去,竟被接受了,还评了个"等外一"。所以老头子又把一担麻挑到镇上去。那一天合作社里挤满了农民,都挑了麻来卖,所有的干部都非常忙碌。有一个走过来,向老头子的麻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它一脚,不耐烦地说,"快挑走,不合格!"他们防他下次再挑了来,把一桶红水向那白麻上一泼。那是新订的规矩。

老头子把一担红水淋漓的麻挑出合作社,把担子放下来,坐在河边。他一直在那里坐到天黑,时而大声叹着气。然后他看见金根从合作社出来。金根的麻也被染得鲜红,他的脸也通红的,走到桥边,就赌气把麻都丢到河里去。

"你这是干什么?"老头子叫了起来。"小心给人看见。"

已经有一个干部跟了出来,在那里叫喊着:"你这算什么?你想讹谁?"

"东西没有用,扔了它总不犯法!"金根嚷着。"本来你们不要,我还可以卖给别人。你把它染红了,叫我拿去卖给谁?"

"这家伙真惫赖!"那干部大声喊着:"你当是你把东西扔了,政府就给你讹上了,是不是?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的。哪,你这老头子。"他指着谭老大,"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老不走,你想讹谁?"

月香听了说,"金根就没告诉我这桩事。"

"他当时是气得要死,"金有嫂说。

她接着又说起那回发动大家做军鞋,一家认几十双,黑天白日的赶做,金有嫂说她纳鞋底,把手指头都磨破了。不要说买鞋面布和里子,就连做鞋底的破布和麻线,哪样不要钱,干部挨家来访问,做得慢的人家。就催促他们加紧工作完成任务;做得快的人家,就想法子叫他们再认下二十双。

"鞋底要做得厚,做得结实,"干部再三说。"我们的战士穿着的要走上几千里地,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要不是亏了我们的志愿军在朝鲜挡住了他们,美帝早就打到我们这里来了!"

缴上了军鞋,跟着又是"支前捐款"。最厉害的是那回"捐飞机大炮",逼着周村向这村子"挑战"。有许多新名词金有嫂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说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诉她的要清楚得多,因为金根总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并不是他不肯告诉她,根本他自己心里也矛盾得很厉害。"金根嫂、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们家两个老的面前,也千万不要漏出来。他们要是知道我告诉你这些话,要吓死了。"金有嫂神经质地吃吃笑了两声,又别过头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们怕金根是因为他当了劳模。

"早晓得乡下这样,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月香说。现在轮到她诉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钱回来,一会又是小孩病了,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赚那么点钱,衣裳、鞋、袜子、铺盖,什么都是自己的,上海东西又贵,哪儿攒得下钱来。"

"比我们总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脸凑到月香跟前,轻声说:"从前有这话:穷靠富,富靠天。"像从前真是遇到灾荒的时候,还可以问财主借点来,现在是借都没处借——

"她还要再说下去,听见院子里大门响,连忙去张望,是金根打了柴回来了。扁担挑着两大捆枝枝桠桠的树枝,连枝带叶,蓬蓬松松的,有一个人高,仿佛有个怪鸟张开两只大翅膀栖在他肩上。他侧着身子,小心地试探了半天,方才从门里挨进来。

他一回来,金有嫂就悄悄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