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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27)

人们把这故事互相告诉着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脸上不由得带着一丝微笑。耳朵被割掉,总彷佛有一点滑稽。但是谭老大他们家里并不觉得滑稽,他们立刻觉得一阵冷风在耳朵旁边吹过,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谭大娘做了个梦,梦见她儿子回来了,他把两只手掩着耳朵,无论她怎样劝说,也没法使他把手拿开,让她来替他包扎伤口。她在梦中很吃力地盘算着,应当怎样积下几个钱来,给他买一顶三块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彷佛这样就解决了他的问题。她醒过来以后,哭了又哭。

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听过,但是很少全部告诉别人,因为这或者会使别人疑心他们的媳妇的贞操成问题。人家不免有一丝疑惑,也说不定那些兵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家里的人为了面子关系,只说是没有找到她。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母亲对于这件事变得非常敏感,无论什么人说话的口气里彷佛说他已经死了,她立刻大发脾气。现在已经是七年以后了,家里又损失了一只猪……媳妇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边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风中哭泣,她就高声骂着媳妇。

“你哭些什么?”她质问着。“好好的嚎些什么丧,就快过年了,也不怕忌讳!妳公公和我,老是老了,还没死呢!等我们死了妳再哭不迟!”

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听话,仍旧恣意地啜泣着。

那老妇人终于恼怒地叫喊着,“不许再哭了!他没死也要给妳哭死了!妳是不是要咒死他,妳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无端地受了冤枉,心里十分难受,哭得更响了。

那老妇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来,大声叫唤着,“我狠心的儿呀!这些年了,连一封信都没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来,要看不见我喽!我还能再等多少年呀?”

“好了,不要说了,”老头子说。“今天顾同志在家里,”他轻声提醒她。

“你怕什么?那还是从前和平军干的事。是和平军把他拉了去的。”

“打完了战,不是有许多和平军都给收编了?他要是还活着。也说不定他在国民党那边当兵,”老头子说。

谭大娘吓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是反革命家属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擞精神,老着脸说,“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他给共产党掳了去,当了解放军了。那我们就是军属了。我们也该拿到半只猪,四十斤年糕。”

“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谭老大不屑地喃喃说着。“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疯了!”

第十三章

猪只和年糕一大清早就挑到村公所去了。家里的房子彷佛空空的,凄凉得很,就像刚嫁掉一个女儿一样,辛辛苦苦好容易把女儿忙出门去了,心里不免惘然若失。月香这一天上午一直没有心肠做事,老觉得没着没落的。等等金根还不回来,就到隔壁去打听谭老大回来了没有。

“还没回来呢,”谭大娘说。她伸过脸来轻声说。“我叫他记着要笑嘻嘻的,担子挑进去的时候不要愁眉苦脸的,你好给也是给,恶给也是给。你愁眉苦脸的,白丢了这些东西还落不到一个好字。”

“谁说不是呢。”月香叹了口气。“我就担心金根那撅脾气,他一定想不通。”

她们闲谈了一会,等候着男人们回来。

“我就怕他又去当棉袄\赌钱去了,”月香担忧地说。“他这一向老是心不定,想往外跑。我还是上茶馆去一趟吧,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儿。”

“妳别自己去找他。要是他真在那儿赌钱,给妳抓住了,当着这些人,他面子上下不去,又要吵起来了。还是让阿招去吧。”

月香喊阿招没有人应,到处找着也找不到她。

“这小鬼,”月香说。“我看见她跟在她爹担子后头走。看见吃的东西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一定跟着那年糕一直跟到庙里去了!”

她们正在院子里说话,谭老大忽然兴奋地奔了进来。

“快关门!快关门!”他说。“快闩上!孩子们呢?都在家里?你们快上屋里去!”

“怎么了?看你慌得这样。”谭大娘说。

谭老大闩上了院门,转过身来轻轻说了一声,“闹起来了。”

“怎么?”

“金根呢?”

“得了,别提金根了!金根这脾气呀──我早就说他总有一天要闯大祸!刚才在那儿秤年糕,是王同志说了一声,说他斤两不足,这就嚷起来了。别人呢也是不好,也都跟着起哄,这事情就闹大了。幸亏我跑得快,扁担箩筐可都丢了。”

月香急得眼前发黑。“大爷,你看见阿招没有?”

谭老大的动作突然冻住了,然后他伸出一只食指来指着她。“喂,妳还不快点!快去把她找回来!跟着她爹一直跟到庙里去了。”他又颠三倒四起来,抱怨着。“才闩上了门又得开门!待会儿你们回来了还又得开门!”

月香飞奔着朝关帝庙跑去。她的心轻得异样,完全是一个空白,一个空空洞洞的东西吊在半空中。她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粉红色的墙,听见那嗡嗡的人声。她笔直跑进去,进了庙门,大殿前的院子里坦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满院子的阳光,只听见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啁啾作声。但是突然有一个民兵从东配殿里冲了出来,手里绰着一只红缨鎗,那一撮红缨在风中蓬了开来。那简直是像梦境一样离奇的景象,平常只有在戏台上看得见的,而忽然出现在正午的阳光下。月香站在那里呆住了,眼看着他在她身边冲了过去,从庙门里出去了。

她三脚两步奔上石级,向那暗沉沉的大殿里张望着。一个人也不看见。她急忙转过身来,又跑出庙门。这一次她可以听见那闹轰轰的人声是从慎大木行那边传来的。那木行被政府征用了,现在是政府仓库。她朝着那方向跑去,大喊着“阿招!阿折!”

那木行是一座低低的平房,白墙上写着八九尺高的大黑字,“慎大木行”,但是自从被政府征用之后,那四个大黑字用水冲洗过了,变成大片的灰色墨团团。一大群人黑压压的挤在它门口。

“阿招,回去吧!回去吧,阿招爹!”她叫喊着。

两个民兵在人群的边缘上挥动着红缨鎗,他们也在喊。“大家回家去吧!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我们要借点米过年!”人丛里有一个人喊着。

“这样好的收成,倒饿着肚子过年!”

“借点米过年总不犯法!”

“什么借不借?是我们自己的粮食!”

人声倏起倏落,她也听不出来哪一个是她丈夫的声音。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竟使她忘记了她的忧虑,使她不好意思再叫喊着“回去吧。阿招爹!”

“老乡们!”一片喧嚣中可以听见王同志的声音在叫喊。“你们有话好商量!有什么问题我们大家来解决!大家先回家去,我保证──”扁担砰砰地撞门的声音淹没了他底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