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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10)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后接二连三有人来探望月香,都是来借钱的。他们抱的希望非常小,只相等于城里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钱。但是一个个都被月香婉言拒绝了。他们来的时候含着微笑,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

来的人实在多,月香恐惧起来了,对金根说:"我又没有发了财回来,怎么都来借钱。"

"向来是这样的。"他微笑着说。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带着一种护短的神气。"反正只要是从外头回来的人,总当你是发了财回来。"

他要她多淘点米,中午煮一顿干饭。她不肯,说:"得要省着点吃了,已经剩得不多了。明年开了春还要过日子呢!"

"难得的,吃这么一回。"

"为什么今天非吃饭不可,又不是过年过节,你的生日也早过了,"她笑着说。她想听他亲口说一声,今天是她第一天回来,值得庆祝。

"但是他只是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固执他说,"不为什么。这些天没吃饭了,想吃一顿饭。"

最后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来到米缸里舀米的时候,手一软,还是没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稠粥。

还没坐下来吃饭,金根先去关门。"给人家看见我们吃饭,更要来借钱。"

"青天白日关着门,像什么样子?"她瞪了他一眼。"给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从来不关的,不论天气怎样冷。结果金根只好捧着一只碗站在那里吃,不时地到门口去听听外面的声响。

他突然紧张起来。"快收起来!"他轻声说,"王同志来了。"

外面已经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交给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门口迎着他,说两句话,多耽搁一点时候。月香把两只一送送到床上,搁在枕头边,正好被帐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饭,得要搁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来。她再去抢阿招手里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滚热的粥泼出来烫了阿招,不免稍微踌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经陪着玉同志走进来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个子,年纪过了四十了,但是他帽檐底下的脸依旧是瘦瘦的年轻人的脸。他的笑容很可爱。身上穿着臃肿的旧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带箍紧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坟起,臀后耸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倒有点像个西洋胖妇人的姿态。

"这是金根嫂吧?"他客气他说:"你们吃饭!吃饭!来得不巧,打搅你们!"

他们坚持着说已经吃完了。阿招看见了王同志,也有几分害怕,自动地把饭碗放了下来,搁在椅子上。

"趁热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长高了!看见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阿招虽然也暗暗地是兴奋,依旧板着脸,脸色很阴沉。

"王同志请坐,"月香含笑说。她赶紧去倒了碗开水来。

"连茶叶都没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费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

上欠了欠身。"请坐,请坐。"

月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昨天才回来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着说。

月香把路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说"好极了,好极了,还乡生产,好极了!金根嫂,你这次回来一定也觉得,乡下跟从前不同了,穷人翻身了。现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见只管提。"

然后他向她夸奖金根,说他是这里的积极分子。又告诉她当了劳模是多大的光荣。金根坐在床上忸怩地笑着,没说什么。

"现在你回来了,好极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产,"王同志说。"把生产搞好了,还要学文化。趁着现在冬天没事的时候,大家上冬学,有镇上下来的小先生教我们。金根嫂,现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你们夫妇俩也应当大家比赛,他当了劳动模范,你也得做个学习模范。"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金根与月香也都笑了。

谈了一会,王同志站起来走了,夫妇俩送了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月香就说:"这王同志人真好,连开水都没喝一口"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对她说过话,这样恳切,和气,仿佛是拿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不是当一个女人。

"王同志是个好人。"金根说。

但是她注意到他非常不快乐,因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见了。

"叫你快点收起来,怎么摸索了这半天,还剩一碗在外头。"他烦恼他说。

她向他解释,因为阿招抱着个碗不肯放,要使劲抢下来,又怕泼出来烫了孩子的手。然后她也生起气来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饭,我怎么说也不听。"

"真要是听我的话煮了饭倒又好了,谁叫你煮得这样不稀不干的。干饭是不怕泼出来烫手的。"

"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嗜着说。"也没看见像你这样,又要吃,又要怕。"

"我要吃饭——谁要吃这干粥烂饭,浆糊似的。"

"你不吃就不吃,谁逼着你吃?"

她把几碗冷粥倒回锅里去热了热。结果金根也还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份。

饭后她到溪边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级上的最下层,拿起棒椎来捶打着衣掌。忽然,对岸的山林里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她记得她才嫁到这村子里来的时候,初到这溪边来洗衣服,听见这声音总是吃惊,再也不能相信这不过是捣衣的回声。总觉得是对岸发生了什么大事,仿佛是古代的神祗在交战,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近岸的水边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淡绿的水中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缎带。

"妈,外婆来了!"阿招远远叫着,跑了过来。

她本来预备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亲,没想到她母亲倒已经知道她回来了,马上等不及,就跑了来看她。这样远的路,她很不过意。航船上遇见两上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里的入,大概是他们回去说的。

她匆匆地绞干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着她母亲坐在那里。她姊妹非常多,母亲只喜欢一个小儿子,一向和她不大亲热的,但是几年不见面,见了面大家不免都有些伤感。

她母亲老得多了。大家谈起家族以及亲戚间的生育、死亡、婚嫁,谈了许久。她母亲说起新近死了的一个亲戚,说他是给两个干部倒吊起来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说说又咽回去了,只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王同志好。…

过了一会,金根走到院子里去,站在大门口吸旱烟,让她们母女说两句私房话。

她们在里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亲一定会向她借钱的。

她母亲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口。在这山乡里,太阳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来,满山的灰绿色的竹林子悉索悉索响着,嘘出了阵阵的阴风。夫妻俩牵着阿招的手站在那里看那老妇人在大路上走着,渐渐远去。金根猜着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她母亲了,她仿佛很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