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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86)

也跟着你去看看。”吴碧波道:“那就好极了。我们都没吃午饭,先在小馆子里,

吃一点东西再去罢。”于是二人在路旁一家小教门馆子里吃了午饭,约摸耽搁了一

小时的工夫。出得店门,只见半天里飘飘荡荡,下起雪来。这雪片又大又密,半空

中白漾漆的,由马路这边看马路那边,竟模糊不清。吴碧波道:“好大的雪,回去

罢。”杨杏园道:“要什么紧,下在身上,一拍就落了。这时去访人,是冒雪,回

家去,也是冒雪。我们正在兴头上,不要扫兴而返。”吴碧波道:“好,既然如此,

我们就去罢。”两个人冒着大雪,坐着人力车,就向袁经武指的那个地方来。

到了那里,原来是靠城墙脚下,半边人家的冷街市。这时,经过一场大雪,地

下已是一片白色。一带矮屋,面着城墙,都闭上了大门。雪地里,除了杈杈桠桠,

三四棵无叶枯树而外,没有见一个人影。杨杏园道:“好荒僻的地方,这个地方,

倒是宜于建设庙宇。”于是两个人跳下车来,在雪地里走着,挨着人家,一家一家

找去。不多远,有两棵老树,立在雪里,树底下,有两堵红墙,被这高树一比,越

发见小。墙上爬着扒壁虎的枯藤,零零碎碎,撒上一些雪,风吹着,沙沙地响。红

墙中间,有两扇红门,也是紧闭着。门上横着一块匾,乃是宝树寺三字。吴碧波道:

“就是这里了,让我上前敲门。”敲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开门。吴碧波一看,是个

五十多岁的瘦黑和尚。穿着一件黑布棉袖,又是满脸的落腮短胡子,他身上也扑了

几点白雪,他将手扑着,不在意的问道:“我们这里是庙,二位走错了吧?”杨杏

园便抢着说道:“知道是庙,因为这雪下得太大,车夫望不见走路,想在贵刹暂避

避,讨一口热水给车夫喝。”那和尚道:“热水倒是现成,就都请进来罢。”吴碧

波会意,和杨杏园闯进佛殿,见一青年和尚,穿着灰布僧袍,正笼着衫袖,站在屋

檐下,看瓦上的积雪。吴碧波一看,正是张敏生,不觉失声喊道:“敏生兄。”张

敏生回转头一看,见是吴碧波,脸色一变。但是立刻他就镇静着,放出笑容来,和

吴碧波合掌为礼,笑道:“阿弥陀佛,这大的雪,你怎样到我这里来了?你是特意

来寻我呢,还是无意中碰见呢?”吴碧波道:“自然是特意来的。而且有一位朋友,

非常的钦佩你,和我一路来拜访。”于是便介绍杨杏园和他相见。张敏生道:“二

位冒雪而来,真是不敢当,请到里面坐罢。”于是把他二人引到佛殿左边,一间小

屋子里来。上面也供着一个神龛,虽然还洁净,黄色帷膜,都变成灰色了。上首摆

了一张小斋饭桌,和着三条板凳,已经都分不出什么颜色。下首一列放着几个蒲团,

和一个白灰煤炉子。此外,这里别无所有。吴碧波看见萧条如此,庙里的清苦,就

不必说了。大家围着那张小斋饭桌坐下。张敏生就找了一把泥瓷壶,三只白瓷粗茶

杯来。看他揭开壶盖,在笼下掏出一个黄纸包茶叶,放了下去,就将白炉子上的开

水壶来沏上,斟出三杯茶来,放在桌上。吴碧波道:“我还没有请问你的法号呢。”

张敏生笑道:“我现在叫悟石。可是我这个和尚,倒是很随便,你愿意叫我敏生,

依旧叫我敏生,都未尝不可。”杨杏园道:“我看法师说话,极是解脱,在这萧寺

之中,安之若素,没有大智慧的读书人,决计办不到。法师的前途,未可限量。”

张敏生笑道:“这不敢说,只是看各人的缘法。”杨杏园道:“我见了法师,也引

起了我出尘之想,我也很愿意出家了。”张敏生没有作声,对他微笑。吴碧波见杨

杏园只谈一些没要紧的话,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张敏生道:“你这回出家,实在出

于我们意料以外。究竟为着什么原因?”张敏生道:“碧波,我听说你也抄过佛经,

至少懂得一点浅近的佛学。佛家不是有绮语一戒吗?”吴碧波笑道:“我怎样不知

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出家,又不是教你说些风流佳话,破坏清规。”张敏生道:

“我正是为着犯了佛家十戒,所以赶快出家。到了现在,从前那些烦恼事情,还提

它作什么?”吴碧波道:“你对于以前的事,能不能略说一点,好让我告诉一班好

友,让他们放心。”张敏生道:“进了佛门,就是极乐世界,你致意他们,都放心

罢。”吴碧波道:“唉!我不料你一入空门,变了一个人了,竟是这样冷淡。爱情

这样东西……”杨杏园见吴碧波不识时务,以目示意,摇头学着佛语道:“不可说,

不可说。”张敏生哈哈大笑,说道:“杨先生真是解人。”吴碧波道:“我是一个

俗人,实在不懂佛家的奥旨。不过我们好容易找着了你,以后躲避不躲避我们,我

不敢说定。你有什么未了的事,尽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去办。”张敏生道:“我

没有什么来了的事。有了未了的事还出什么家?”吴碧波道:“据我看,你未了的

事,太多了。就依学校里,你丢下来的那些书籍行李而论,也不能不有一个交代。”

张敏生笑道:“那些东西,管它怎么样呢?我看见就算是我的。我现在看不见,与

我就无干了。东西是这样,其他一切,也是这样。阿弥陀佛,象这一类的话,你不

要谈罢。”吴碧波明知道他这些话,是把一切世事看空,全不挂在心上了。可是眼

睁睁一个至好的朋友,就这样斩断情缘,和这个世界,绝无关系,另外成了一种人,

究竟心里也觉着黯然,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说了。我

们朋友还是朋友,我希望你以后常常去会我。”张敏生道:“那自然可以。”说时,

抬头望窗外一看,说道:“雪已经住了,你二位快走罢。再过一会,又下起来,天

色一晚,就不好走了。”杨杏园很知趣,立刻逼着吴碧波告辞。吴碧波道:“我听

说老方丈,道德很高,能不能引我们见一见。”张敏生道:“见了也无甚可说。出

家人是不讲应酬的,不必见罢。”吴碧波没法留恋,只得告别出来,一走出大门,

那两扇庙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吴碧波道:“咳!这个人竟是铁打的心肠,一点

情义都没有了。”杨杏园道:“他大概因为是初出家,怕道力不坚,就容易摇动,

所以不得不如此。”说着,各人又叹了一口气。倒是杨杏园十分钦慕,回得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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