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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84)

那样。这洋货铺门口,正有个卖纸笔的摊子,张敏生一面买笔,一面对洋货铺里望

着。蒋淑英起先并没有向外望,也没有看见张敏生。后来起身要往外走,见张敏生

正站在门口,四目相视,立刻涨得满脸通红,心里也就情不自禁的,扑突扑突跳将

起来。在洪慕修他并不认得张敏生,自然也不觉得蒋淑英有什么特别情形。便挽着

她一只胳膊,说道:“走罢,我们吃面去。”蒋淑英既不能拒绝他搀扶,又不好意

思和张敏生招呼,只得退在洪慕修身后,低着头走路,和张敏生挨身而过。卖笔的

问道:“先生,你倒是要笔不要?”张敏生这才不呆望着这一双比翼之影,付了笔

钱,就随后跟来。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小铺子,也就跟着进去。听见他二人在一间屋

子里说话,便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坐了。只听蒋淑英说道:“刚才真吓我一跳,我遇

见那个人了。”洪慕修道:“是那个姓张的吗?你在哪里看见他,怎样不作声?”

蒋淑英道:“就是在那洋货铺门口。那个穿破西装,傻子也似的站在摊子边,那人

就是。你正搀着我呢,我怎样好作声?”洪慕修笑道:“你从前不是说,他的学问

很好吗?这会子也说他是傻子了。”蒋淑英道:“傻他是不傻,不过读书读成了一

个书呆子,没有活泼的精神。”张敏生听到这种批评,爽然若失。自己本打算当面

去见蒋淑英,去质问她几句的。现在一想,就是去质问她几句,她也未必自己认为

无理。由此看来,天下人除了自己,是靠不住的。胡乱吃了一碗面,也不再往下听

了,会了账,一个人快快不快,走回寄宿舍去。天气既冷,酒意也没有散尽,打开

被眼便睡了。到了次日,在寄宿舍里闷坐了半天,懒去上课,也懒去会朋友,随手

拿了一本拜伦的诗,坐在火炉边看,看不了几页,就发生厌倦。忽然一想,昨日和

袁卫道有约,要去拜会他父子两个,我何不去和他谈谈。他那人非常痛快,请教些

武术,也可以一破胸中的积问。于是立刻披了大衣,到袁卫道家来。

因为袁经武是个技术教师,家里也有个小小客厅,听差把他一引,引到小客厅

里来。正中横着一张红木炕,上悬信武将军亲笔画的一丛墨竹。旁边是彭刚直一副

对联,“威武不能屈,力行近乎仁”。左壁悬了一张前任总统画的一笔虎,也有一

副老对联配着,是“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右壁四副故事画,乃是

圯桥进展之类。对面对,一列八把太师椅。炕几和方桌上,也陈列一些古玩,却有

两样特别的。一是一柄古剑,一是一只磁器的五色斑斓神虎。张敏生一看,这屋子

里,倒是别有风趣,一望而知袁氏父子,虽是武人,却也很解事。不多大一会,走

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了一套猎装,黑黑的皮肤,身体魁梧,精神饱满。一

脚跨进门,对张敏生注视了一番,然后笑道:“你老哥,莫非是来会家父的?”张

敏生道:“阁下是经武先生?”袁经武笑道:“草字经武。昨天家父说了,今天有

位张先生到这里来,我想就是张先生。”张敏生道:“兄弟姓张,老先生在家吗?”

袁经武道:“在佛堂里,可以引张先生去。”于是他在前引导,转了几个弯,进了

一个小院子。

院子上面三间正屋,全打通了,正中悬着一副如来入定的大圣像,下面一张琴

台,只陈设了一只墨石古鼎,一磁盘香椽,一只大木鱼,并没有信香纸烛之类。屋

子四周,都是经书的架子,和百叶梅花的小盆景。不但没有古玩陈设,连桌椅都没

有。地下干净无尘,一列排着五个高矮蒲团。袁卫道和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和尚,相

对在蒲团上坐着。老和尚手里念着一把佛珠,用指头一个一个的掐着,眼睛似闭不

闭,脸上似笑不笑的和袁卫道谈话。张敏生一进门,他两人都站起来,袁卫道便给

两个人介绍,那是张先生,这是清水方丈。张敏生见老和尚慈祥的面目,和蔼可亲,

便对他一鞠躬。清水合掌笑道:“我们有缘,请坐。”袁经武退出去,他们三人都

在蒲团上坐下。张敏生和袁卫道谈了几句话,那和尚却是手上掐着珠子,一声不响。

袁卫道道:“昨天我在酒店里看见你,心神不安,拚命的喝酒,我就料你精神上很

不自然。今天你又变了一个样子,好象心里有一桩事,极想丢开,又丢不开似的。

我听你说话之中,不断的想心事,常常丢了下旬,你心里一定很乱呢。”清水笑道:

“何必管人家的心事?”袁卫道道:“我问明白了,好替他帮忙。”清水摇摇头笑

道:“这个事,你不能帮忙。”袁卫道道:“怎么不能帮忙?”清水笑道:“生米

煮成了熟饭,应当怎样?”袁卫道分明知道是一句机锋,可以参禅,但是自己是个

豪爽人,哪里能这个,却是默然无语。张敏生本来喜欢研究哲学,佛书也看过一点,

这时听了清水的话,忽然大悟。便道:“生米煮成熟饭,就吃了它。”清水哈哈大

笑,站起身来,拍着张敏生的肩膀道:“你有缘。”说毕,掀门帘笑着去了。张敏

生呆了半天,便问袁卫道道:“这老和尚在哪个庙里?”袁卫道道:“他是个有德

性的和尚,和北京城里这些开和尚店的和尚,是不通往来的。他现在住在后门一个

小庙里,只有一个粗和尚给他烧饭。许多大庙大寺请他去,他都不去。据他说在北

京城里稍微耽搁一两个月,就要上五台山去。我向来不喜欢和尚老道,因为他们全

是些混帐东西,惟有这个老和尚,真是干净人,我自从认识他以后,非常佩服他,

也慢慢的信佛了。”张敏生听了袁卫道的话,自己默然了一会,说道:“老先生的

话不错,这个和尚,是个有本事的和尚,和他多谈几句话,也要开智慧的。”

张敏生谈了一会,自回寄宿舍来。一个人间坐了一会,忽然一笑,连忙打开抽

屉,取出信纸信封,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一封是呈给校长的,说是本人要到一

个远地方去,呈请退学。一封是留别各位同学的,说是本人要到一个幽静地方,去

研究哲学,恐怕以后不容易见面了。一封是写给他叔叔的,说是自己看破了世事,

要去出家,家里不必找了。张敏生将信发出去,一直便来找那清水方丈。清水捧着

一本经,正盘坐在蒲团上,并没有注意身外,张敏生走上前,恭恭敬敬,双膝一屈,

就对清水跪了下去。清水一抬头笑道:“你不是在袁家相会的那位张先生吗?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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