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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19)

说着一鼓作气的,很快的走了两步便到了门边。杨杏园心想,这不好半路抽梯的,

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小胡同,对面照墙上,挂着一盏斗大的小玻璃罩子,里面也有一盏

煤油灯,照得胡同里,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墙下,一阵尿臊味,直冲将

来。杨杏园连忙将手握着鼻子眼,原来这地方,一拐弯,一扇小屏门。屏门左边,

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摆着三只泔水桶,屏门右边,是个小夹道,夹道那边,

一间茅房,正半掩着门呢。两人刚要过屏门,一个女人的喉咙,嚷了过来,说道:

“孙子呀,别走,乾妈,你把他拉着呀。”原来一个痢痢头老妈,伸着两只手,正

拦住两个短衣的工人,不让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纸窗户眼

里,射出灯光来。东南西北,人语嘈杂,闹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两个老头,

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

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

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

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

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

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

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嘈嘈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

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

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

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

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

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

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

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便说道:“没有熟人。”

那大个儿喝了一声,各屋子门口,就钻出一个妓女来。他便指着道。“东边屋里排

七,西边屋里排二,北边屋子里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说时,一个妓女提着裤腰,

由右边夹道里走过来。大个儿便指着她道:“打茅房里出来的这个排二。”那妓女

伸着脖子,对大个儿呸了一声,说道:“打你妈屋里出来,打你姥姥屋里出来。”

华伯平看见,也就忍俊不禁。这个当儿,啪的一声,背上着了一下,倒吓了一大跳。

华伯平回头一看,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两个麻眼珠子直转,在他身边,原来是个妓

女啦。这妓女一张雷公脸,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

巴为止。她的脸色究竟如何,实在看不出,脑袋上又挽了一个脚鱼头,那泡花水刷

得又光又湿,头发就像膏药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块。她身上穿套绿色印花布的裤褂,

裤脚吊的高高的,露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倒穿着水红线的袜子,花布鞋。她眼珠

在长的覆发里一转,嘴唇皮一掀,露出黄根牙一笑,说道:“别装孙子,你打算我

不认得你哩。”华伯平道:“怪呀,你怎么认得我?”那妓女仔细一看,说道:

“呵呀,可不是错了。他不像您说话,这样怯,您是南边人吧?”说着又笑了一笑,

说道:“给你沏茶,屋子里坐。”杨杏园成心给华伯平开玩笑,说道:“得,就是

那么说罢。”那妓女听说,横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进屋去。杨杏园进得屋内一看,

一张大土炕,炕上铺着一条旧席子,炕头边,叠着两床棉被,用红布掩盖了。窗户

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

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

二三寸长。墙上挂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

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杨杏园心里想,别看旧东旧西,倒也有三分雅趣。

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

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

是沾上不干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

走进一个梳跷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

上的煤油灯下面。那妓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递给华伯平。她很不客

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

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

那妓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

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妓女,忽然呜哩呜啦

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

那妓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

口唾沫。那妓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

槛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

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

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

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

华伯平轻轻说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

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

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

“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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