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假爱情,与我们什么相干?爱情这样东西,本来是神秘的东西。也许表面很接
近,骨子里很疏。也许表面很冷淡,心里很热烈。当事的人,十有九个是糊糊涂涂。
用第三者的眼光来评论旁人,越发不对了。”杨杏园说时,蹲着身子在地下栽花,
不住的用手弄土。眼睛只能望着李冬青的裙子角。李冬青手扶着树站着,默然不语。
用手牵了牵衣襟。又抽出衣纽上的手绢,揩了一揩脸。过了一会,还没有作声。杨
杏园在这时,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搭汕着,努力的栽花,一刻儿工夫,就栽了三
盆花。弯着腰,总不肯伸直来。大家静默了一会,只听见屋子里的钟当当当响了十
下。李冬青笑道:“怎么就十点钟了?家里快要吃饭,回去了,省得他们等我。”
杨杏园这才站了起来笑道:“你府上不是十二点钟吃午饭吗?”李冬青道:“今天
礼拜,格外提早一点,吃了饭,好出去玩呢。”杨杏园笑道:“向来没有听见说出
去玩的人,今天也自动的要出去玩。”李冬青笑了一笑,说道:“再会。”杨杏园
伸着两只糊满了泥的手,便跟在身后,送了出来。到了月亮门边,李冬青回头说道:
“这样的熟客,还送什么?”杨杏园道:“也应该送到前院。”说着,依旧望前走。
李冬青真忍不住了,笑着说道:“瞧罢!这个样儿……”杨杏园一看一双泥手,浑
身泥点,这才笑着止住步。一直望着李冬青走了,然后转回身,这才觉得两只腿有
些酸,地下还摊着一大堆菊花秧子,不能栽了。走回房去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洗了
一把手,洗得满盆都是泥土。看看院子里的花,叫自己也未免笑自己做事有头无尾。
便叫了听差车夫进来,一顿把花按着盆子栽了。栽不了的,就叫他们拿了出去。自
己先栽一株花,按着歌诀,要多少土,要多少水,这会子乱七八糟,也就不管了。
当新闻记者的人,是没有星期休息的。每到了星期,就要抱怨自己干的这种职业不
好。杨杏园也是这样,不过他有一种自慰的法子,把一部分不受时间限制的事,星
期五星期六,就预先忙着赶做些起来,星期日,在家里究竟可以休息半天。这时富
氏兄弟不在家,李冬青又走了,一个人不做事,反而不知道怎样好。回头一看椅子
边的电话插销,随手将耳机插上,便四处打电话,找朋友说话。百无聊赖中,找了
这样一个消遣法,可是这桩事,又宣告失败。有的地方是电话没叫通,有的电话叫
通了,人又不在家,后来委实无人可找了,心想只有华伯平没有去找,他平常都不
在的,星期更不必说。管他,且试一试,便又把电话叫到惠民饭店。那边接了话,
却说是刚刚起来。杨杏园就请华伯平说话。一会儿华伯平接电话了,问道:“你是
打听余梦霞的住址吗?”杨杏园笑道:“什么红虾红鸭?”华伯平道:“他昨天到
北京的,你不知道吗?”杨杏园笑道:“你说是谁,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华伯平
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道:“你们都是文丐啊,不至于不认识。”杨杏园道:“真
不认识,也许我一时记不起来,你说他从前在什么地方做事,我就可以想起来了。”
华伯平道:“他是个小说家,曾做过一部《翠兰痕》,风传全国。早几年,中学校
里的学生还当作教科书呢。”杨杏园笑道:“哦,是他,难怪说红虾红鸭。我也是
只闻其名,并不认识。但他是上海的洋场才子,到北京来做什么?”华伯平道:
“听说是招亲来了。详细情形,我不很知道。我怕你是要找他呢,你既不是找他,
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杨杏园道:“一个人在家里问得慌,找你谈谈。可否到
我这里来吃饭?”华伯平道:“对不住!我这两天为着老总的老太太过生日,筹办
寿事,简直没有闲呢。我正要找你一桩事,哪里有骨董出让没有?我倒要收个三五
样。”杨杏园道:“对穷措大打听骨董,岂不是问道于盲?”华伯平道:“我不过
顺问一声,那就再会罢。”说毕,各自挂上电话。杨杏园找不到人,只好门在家里
看了半天书。下午依旧到馆里去办事,星期这一天,还是白过了。
时光容易,已是八月初旬,所谓已凉天气未寒时。杨杏园偶然受凉,病了两天。
他因为自己喜欢害病,小小感冒,不肯把它当一回事,依旧挣扎着做事。因此一回
来,就睡觉,连李冬青家里,也有三四天没有去。这日下午,小麟儿拿了一封信来,
交给杨杏园。他没有拆信,心里就想着,难道怪我不见面吗?连忙拆开信来一看。
上面写着是:
史女士寄人篱下,情有不堪,君所知也。兹彼决计摆脱,入校读书。
因学膳各费,共需百馀元,乃就商于青。青同怀沦落,有逾骨肉。力
所能及,义无可辞。惟阮生之囊,虽不名一钱。而相如之家,亦徒空
四壁。爱莫能助,谓当奈何?君于青,似可一商缓急,特此专函奉
托,谋以玉成其志。君素任侠,当必有以慰我也。
青 白
杨杏园将信看完,盘算了一会,决计不能说是没有钱。可是这时领薪水的时候
没到,手边又没有存款,哪里去弄一百多块钱去。心想一两天内,也许不要用,我
答应了再说。便拿了一张信纸,写道:
示悉。此亦朋友应尽之义务,何所谓侠耶?惟连日适患小恙,深居
简出,恐不能于即日等之。在一星期内,当有以报命。
杏 复
信写完了,找了一个信封,将信纸放进去。也没有封口,标了两行“请回交令
姊冬青女士”几个字,便交给小麟儿,他拿着信,跑着走了。到了家里,李冬青将
信一看,总算满意,但是看见杨杏园所说,连日在病中,不知道又害了什么病,过
了一会儿,便自己来看杨杏园。杨杏园正因为无聊,背着两只手,在院子里踱来踱
去,看见李冬青,便笑着道:“好几天不见。”李冬青道:“怎样病了?”杨杏园
道:“不相干,小感冒罢了。”说着便一路和李冬青走进屋来,在两张沙发上对面
坐下了。杨杏园问道:“那位史女士,和她的亲戚脱离了吗?”李冬青道:“昨天
就搬到我家里来了。”说着皱了一皱眉毛,又道:“这事,我困难极了。她的亲戚
余府上,我都认识的,密斯余,和我又是朋友。她住在我那里,她怕我避嫌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