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见,默默的想了一会,不觉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淬。”
信处另有一张纸,便是诗。那诗道:
看杏花步清人张船山八首梅花诗原韵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春风灿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赊,
断桥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杨各自斜。
细雨帘前寒客梦,晚妆楼上感年华。
无言一样怜飘泊,底事呼为得意花?
欲红仍白可怜生!秀骨奶奶梦也清。
春色半墙如有意,夕阳一树最多情。
飘零无奈到寒食,及第应惭是小名。
村外争传消息好,提壶正唱劝杯声。
春深也应恨来迟,此恨迟迟蛱蝶知。
李冬青看到这里,不觉脸上一红。心想起是起得好,押迟字知字韵,也不牵强,
只是太露些,又望下看:
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这是很熟的两个杏花典,拿来活用了。但是玩味诗中的语气,很
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着腮,想了一想。又转一个念头想道:“本来呢,
杏花诗押思字不容易下笔,要我做,也怕只有这句可用了。”又念道:
卜居愿种三千树,劝醉终须一两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装浓抹总相宜。
李冬青想道:“三首诗,以这首的韵不好和,也就算这首和的好。”想到这里,
又从“春深也应恨来迟”起,念了几遍。她把“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十四个字,细细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
花前流水绕孤村,野店人来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刹,春原无碍到柴门。
三分憨态溶愁绪,一半娇羞褪粉痕。
栽向日边终太艳,讵应雨露有私恩?
江南犹忆旧因缘,明日清明又几年。
脂粉清匀如好女,云霞簇拥想灵仙。
晚风庭院花初落,夕照栏杆蝶可怜,
终让诗人能爱尔,曲江一宴到今传。
侧帽寻来倦客踪,牧童遥指几重重。
江南红雨三春老,楼上青旗一笑逢。
托运剧怜邻瘦竹,移栽好是对春松。
李冬青念到这里,又不觉脸上一阵发热。心想这几首诗,杨杏园他本是学张船
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带比人。以前几首,恍惚迷离,看不出究竟来,这首
押松字韵,不是有些意思吗?船山的诗我不很记得,原诗里,好像没有这个松字。
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这里,就把家里清朝几部诗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张船
山的梅花诗,果然他押二冬韵的一首,有“对客岂无能舞鹤,赏心应是凋后松”,
这样两句,她一肚子的疑团,到这里又取消了。再望下看:
明妆刚在寒梨后,绝异桃花别样浓。
二月东风锦作团,小红相对学吹弹。
含娇欲滴睛犹润,带雨和烟画总难。
念到这里,忽然院子外头,有人问道:“密斯李在家吗?”李冬青连忙将信和
诗卷着一团,放到桌子抽屉里去。李冬青一看原来是她的老同学梅双修女士。便含
着笑引她到屋里来坐。梅双修笑道:“有许多天你都没有到我那里去,老是在家里
看书吗?”李冬青道:。哪里看什么书,还不是混混又一天吗?昨天我还跑到三贝
子花园去看桃花呢。”梅双修道:“你和谁去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李冬青道:
“昨天带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个朋友,因为她不在家里,就顺便到三贝子花园
去走走。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打算去的。”梅双修道:“一个人游园,你不嫌冷淡吗?”
李冬青笑道:“冷淡什么?我还有个小弟弟陪着呢,人家……”说到这里,又笑了
一笑,说道:“人家哪里都像你,总要赶热闹呢。”梅双修道:“我也不见得就赶
热闹。”说着,梅双修看见衣橱上的镜子,照了一照脸,用手将鬓发理了一理,又
把背对着镜子,踮着脚,回过头看看后影子,用手摸了一摸头。李冬青笑道:“一
班朋友里,总要算你受修饰的了。”梅双修笑道:“那也不见得,出门总要换一件
衣服呀。”李冬青牵着她旗袍的大襟,拿起来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学生穿
这样的衣服,未免太艳丽了吧?”梅双修道:“这是印花印度绸,很普通呀!”李
冬青道:“多少钱一尺?”梅双修道:“两块钱上下一尺。”李冬青道:“那末做
一件旗袍多少钱?”梅双修道:“面子派二十五块钱,里子派十块钱,花边派五块
钱,工钱派四块钱,一共总是四十多块钱。”李冬青笑道:“大小姐,这还算普通
吗?我有一个朋友当小学教员,每天教六点钟的书,累得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一月
还挣不得二十块钱。你这件袍子的钱,她不吃饭,两个月也挣不出来呢。”梅双修
笑道:“天下事本来不能样样平等的,那怎样能作比例呢?你说我爱穿,你瞧!密
斯余,那才真是爱穿呢?”李冬青道:“你说起这句话,我也不解。密斯余小的时
候,也很朴实的,怎样这几年之间,华丽到这种样子?”梅双修道:“这个原故,
我很知道。密斯余的家里,本来和我们家里差不多。后来他父亲娶了两位姨太太,
都是那种地方的人,年纪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时髦的。起初是他们
家里少奶奶学样穿起来,后来又再由少奶奶,把这种风气传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家
人都俏皮起来。”李冬青笑道:“你还说人俏皮,你呢?”梅双修道:“我也只是
出来穿穿。她们在家里,也是这个样子呢?她家里很好玩的,钢琴,话匣子,小电
影机,样样都有。没有事,到她家里玩玩去,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去!我
穿得这样褴褛的衣衫,到她家里去,不要把我当是梅小姐的老妈子吗?”梅双修笑
道:“胡说,你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以后我到你家里来,决计不穿绸衣服,
免得来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冬青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这是一
句真话。你哪里知道,富贵人家,主人倒罢了,他们底下的那班仆役,眼界十分高,
你稍为衣服差一点,他就瞧不起你。我们何犯着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许多朋友
家里,我都不愿去。不知道的,说我性情如何做,我也不必去强辩。”梅双修道:
“唉!这样说,你这许久没有到我家里去,难道是我家里那些东西得罪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