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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90)

西门德还不曾答复,却听到身后有人轻轻说道:“三哥,这就是你的主张,这未免有点侮辱女性吧!”回头看时,正是亚男小姐。西门博士衔了雪茄吸着,没有作声。亚杰笑道:“我承认,你站在妇女的立场讲,这话是对的。可是若有女子侮辱男子时,站在男子立场的人,他应该怎样说呢?”亚男道:“我认为密斯朱未曾侮辱你,她不赞成你去当司机,她有她的见解。”亚杰两手一齐摇着道:“不谈这个了,我们要进城去!”说着话,已把屋子里人都惊动了。这一切的话,自然也都告停止。但是亚杰鉴于博士这一变的手段高明,很相信他可以替自己找一位女友。因之博士进城,他又陪了博士同去。他们同伙,在城里上等旅馆里开有几间房间,他和同伙商量了,让一间给博士住,并约定晚间请他吃馆子。博士因为要签订合同,签了合同之后,还要把这个喜讯去通知太太,晚上是透着没有工夫。但亚杰最后说了一句:“我想介绍博士和我那位五金行老板谈谈。”这五金行老板的称号,却也很是动听,博士便欣然应允了。

这日下午,博士到机关里去签好合同之后,在机关里向温公馆通了一个电话,问西门太太在那里没有?果然是一猜便着,西门太太亲自来接了电话。博士将这两日奔走的成绩告诉了太太,并说今晚是虞先生请吃晚饭,怕来不及回南岸,所以住在旅馆里。她说二奶奶又约她去听戏,只好明早再来找他了。

西门太太接电话的时候,二奶奶正在那里,区二小姐也坐在旁边,因笑道:“你们这位博士,对太太实在恭敬,出一趟近门,也要用电话向太太画个到。”西门太太道:“他以前打过电话找我吗?这次打电话给我,那是有点特别原因的,他已经决定了行踪,在两天之内就要到仰光去了。”二小姐道:“那是你所说的,坐亚杰的车子去了。可惜我的事情,没有办妥,不然的话,我也坐了车子去逛一趟仰光,再回香港。”二奶奶道:“我也和你有同感。初回到重庆来,换一个环境,还不觉得怎样,可是住到现在,要什么都不顺便,我还是想到香港去。”西门太太道:“五爷肯让你走吗?”二奶奶道:“我要走,他是拦不住的,可是他一再说太平洋的战事,马上就要发生。香港是个绝地,一有战争,就没有出路,他说得活灵活现,又不能不信。”二小姐将嘴一撇道:“你倒相信那些消息专家的消息。我们在香港的时候,吃喝逛每天照样进行,谁也不觉得那是绝地,住在香港的人,走上街,看那花花世界,谁也不顾虑到是绝地。要不然,那满街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白痴吗?”二奶奶道:我也是这样想,当长江里发水的时候,我们在坡上看到那小木船,装了整船的人在洪水上飘流,人简直和水面一般齐,真是替那全船的人捏一把汗。可是坐在那船上的人,谈谈说说,吸着纸烟过河,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过来说,站在岸上的人和他瞎着急,倒成了白痴。重庆人看香港人,和香港人看重庆人,同是一样。”西门太太笑道:“若是这样说,我也愿意到香港去玩一趟,索性也带了青萍同去。”二奶奶笑道:“这事才奇怪呢?我和她说过,想邀她到香港去玩一趟,她倒是一百个不愿意去。”西门太太笑道:“这事在一礼拜以前发生,显得稀奇,在这几日发生,那是应当的。”二奶奶道:“那为什么?她觉得最近的消息不好?”西门太太笑道:“那你错了,她根本不管天下大事。她最近在爱情上,发现了新大陆,正在追求一个人呢!这个人也是老德的学生,原来他们是中学的老同学,现在忽然遇到了,记起了当日的友谊,热烈的恋爱起来。你想,她怎么肯离开重庆呢?”二奶奶道:“是这样的,那也就罢了。我原想邀她今晚上一路去听戏,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她们这样闲谈一会,吃过晚饭,就到国泰大戏院来。这戏院是重庆最大的一家。迭经大轰炸,未曾损坏。影片、话剧、京戏,都以能在国泰上演为荣。这晚,演的是京戏,男女票友大会演。原来抗战期间,到大后方去的老戏名角,简直没有。重庆的京戏,南京、西安先后来了两个科班,都不值一顾。倒是沿扬子江一带的各地名票,到重庆来的不少。不但生、旦、净、末、丑行行俱全,而且和内行名角相比,并无逊色。所以到了雾季,名票大合作,总是轰动山城的一件大事。交际场上的人物,不来看两次名票合演,必定是募捐的义务戏,也少不了有戏票分派。温二奶奶这三人,全是吃饭无事可做的妇女,有这样的场合,当然是不能放过。这晚,她们入座时已是九点钟,前面早演了好几个戏。这时,全本《王宝钏》上场,青衣名票,正演“武家坡”这一本。二奶奶最爱看青衣花衫戏,入座之后,就看入了神。西门太太什么戏也看,什么戏也不懂,完全是凑热闹,看看戏也就看看人。她向四周望着,却有件新奇的事发现,乃是青萍和一位西装少年,坐在东角。两人约莫坐在后三排椅子,大概向这里是斜的方向,所以没有看到二奶奶。她心想,青萍就是这么一种女孩子,不必去管她了。可是那位青年,好像也面熟,过了五分钟,又回头看看。却想起来了,原来就是李大成。一个卖橘子的小贩,陡然改扮成这个样子,当然一眼看不出来。于是西门太太偏着头向邻座的二奶奶笑道:我的话可以证明了。青萍带着她的新爱人,也在座后面呢!你看,第三排东角,第三四把椅子就是。二奶奶回头看去,果然不错。因为要打量那西装少年,不免看了好几回。最后和青萍对着视线,笑着点了两点头。这时已将近十二点钟了。过了一会,青萍笑嘻嘻地走来了,手扶了座椅背,将头伸到二奶奶怀里,笑道:“我请老同学看戏,不想你们也来了。”二奶奶握了她的手道:“仅仅是老同学吗?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青萍一笑,扭身在旁边空椅子上坐了。

《王宝钏》演完,后面是位女票友的《玉堂春》。青萍道:“这位票友也是我的朋友,今天的票子就是她送的。我到后台去打个招呼,十分钟就来。”二奶奶道:“十分钟就来?”这时她已站起身来,笑着点头道:“准来,准来!到公馆去吃宵夜。”说完就走了。可是等过十分钟,青萍并不见来。西门太太正想到后台去找她的时候,而戏台上的“玉堂春”已经下场了,全场正是一阵纷乱。二小姐向她微笑道:“回去吧,她不会来的了。”二奶奶很勉强地笑了一笑。

三人同回到温公馆的时候,女仆却交给西门太太一张字条,是西门博士交来的,说有要事面谈,明天早上八点钟,可来广东餐馆里吃早点。西门太太也正惦记着昨晚上订的那张合同,到了次日早上,便如约来会博士。西门博士早到了,独占了一副座头,除了摆着茶点而外,面前还有一只大玻璃杯子,盛着大半杯牛奶。他口里衔了大半截雪茄,两手捧了报在看。西门太太走来坐下,博士还在看报。她道:“你倒安逸之至,为什么你看得这样入神?人来了,都不知道!”西门德放下报来笑道:“我看报是烟幕弹,不是等你,我早走了。”她道:“为什么?”西门德道:“告诉你一件新闻,你会不相信。我看见李大成和青萍两个人上楼去了。”西门太太道:“管他们干什么?昨晚上我遇到她,比这还希奇呢!——你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西门德眉毛一横,笑道:“太太,我们又要抖起来了。我正是急于要告诉你这消息。”于是他斟着一杯茶,送到太太面前,笑道:“你想吃什么就吃吧,我们有钱。”太太笑道:“瞧你这份高兴!”她虽这样说了,但对于吃倒是不退让,拿起筷子夹了盘子里点心,不问甜咸,只管进用。同时望着博士,等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