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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85)

商宝权道:“这家乡,自然是指江苏,甚至是指苏常两处。过路人有苏常朋友在内,自然明白所指;不是江苏人,对这五香豆,不曾感到浓厚的兴趣,自也不介意。你别看这广告不通,就凭这不通,就是能引人注意。阁下就是被吸引的一个。喂!博士,你这豆子,为什么不用玻璃盘子装着?茶社用玻璃碟子装了百十粒豆子,就可定价五元。”

西门德哈哈大笑,指着他道:“老友,你上了我的当了,你受了我的心理测验,作了我的测验品了。现在重庆大部分的人,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在眼前发现,都会想到生意经上去。我常这样想,这不应当说是心理变态。个人心理变态,有整个牵涉到这问题上去的吗?毋宁说是社会都起了变态。所以我们几个书呆子在一处开座谈会,为这事起了一个比较冠冕的名词,叫着‘其命维新’。你想,既然如此,怎能不随处有生意经呢?”

商宝权偏着头想了一想,鼓掌道:“果然的,我们被你拿去当了一回试验品了。运气,我算赶上了两次‘维新’。”西门德道:“此话怎讲?”商宝权道:“前清末年变法,一切接受西洋文明的事情,都叫‘维新’。那个时候,我们脱离了科举,走进了学校,人家就都叫我们做‘维新分子’。不想到今天,又‘维新’起来。岂不是两重‘维新’?”

西门德拿了橘子,分给来客,然后坐下,将一个橘子举了起来,转着看了两遍,笑道:“即以经商而论,也大大的用得到心理学,孔夫子说的‘子贡亿则屡中’,那就说他是懂得社会心理的投机大家。从前的商店,喜欢在柜台里写上‘端木遗风’的直匾,那就是说继承端木子贡那点投机学问。有人已经计划到战后了,预备在川东设一个大出口公司,专运四川土产,如橘子、柚子之类,就在一齐包揽之列,打算顺流而下,运到下江去卖。尤其是广柑,主张仿花旗橘子例,每个用上等白纸包起来。”商宝权鼓掌笑道:“在包纸上,印上了英文。”

西门德且不批评他,向亚杰望了笑道:“你觉得商先生这主张如何?”亚杰定了眼珠,凝神想了一想,因道:“在战后,舶来品当然还是社会所欢迎的。但根据‘其命维新’的理论说起来,战后用洋货号召,不能算极新鲜的事。所以出奇制胜,也不定要用外国字作出产的标志。那时候,自然是没有了租界。不在租界上,这样伪造外国货的举动,也许要受干涉。那时出奇的玩意,应当是新疆水果、贵州或甘肃的工艺、品西康罐头等。”西门德将手一拍大腿,然后又向他伸了个大拇指,笑道:“老弟台,你会做生意,虽不中不远矣。我做再进一步的研究,钱滚钱的生意经,于今是到了最高潮,也许有一天会不行的。将来商人手上拿了许多钱,应该怎么办呢?”

商宝权突然站起来,向博士招了两招手道:“我答复你这个问题。”于是将皮包提着,放到怀里,坐着把皮包打开来,抽出大叠纸张,在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磅的厚纸,举了一举道:“区先生,你看看这个。”亚杰走近他面前看时,那是红墨笔画的地形简图,上面有一行横列的楷字,写了“洪福乡田园形势图”。那图上画着整片的水田与整片的果园,有红线指着交通线,到长江某码头十华里,到成渝铁路八华里,而地形的一角,还直抵江边。亚杰笑道:“是有人要出卖这一处田产吗?”商宝权道:“地主本来是不出让的,地势这样好,占在将来交通最发达的所在,他怕地价不会抬高?只是他接连遭受了几年讼案,手边需要几个活钱用,他愿出租十年。”西门德道:“为什么不出卖?”商宝权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拿着法币在手上的人,还想去买地皮实物吗?有地皮的,他愿意拿出来换法币吗?而况地价究竟能涨到什么程度,现在并不能预料。现在出卖了,将来眼看人家利用他的资产发财,如何能甘心?所以现在有地皮的人,除非有特殊的原因,非卖不可,否则总是出租。”

西门德道:“人家要地皮,无非是建造房屋与种园艺,租满之后,这如何算法?”商宝权笑道:“地皮还了地主,你还能拆了房子,拔了园艺走吗?倒不如在订合同的时候,言明了,将来归地主,还可以少出两个租钱。”亚杰道:“出钱租人家地皮盖房子,租满之后,房子还要白送给地主,分明几层吃亏。租地皮的人,他不会干脆租房子住吗?”

商宝权道:“自然是如此,无如房子就租不到。譬如说,根据生意经,你想在某条街上开一爿小钱庄或一家公司,而房子找不到,地皮却有,你岂能放过这一个机会?租地皮当然不会周年半载,总是十年八载,你租了地皮,盖起房子来,这房子的建筑费,你已算在成本之内,做过十年八载的生意,当然你把这钱挣回去了。满约之后,地主所得的房子,不是白得了你的,是白得了这些年你的雇主的。所以那热闹街上,地主有个一两亩地出租,照样可以向你要大价钱,只要是合乎生意经上的,这地皮不怕你不租呢。”

亚杰道:“我那东家,现在倒是顺了两条江岸在收买地皮,这出租的地皮,不知道他要不要?”商宝权听了,便把那张简图交给了他,因道:“区先生,你不妨拿去问问。假如令东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也许他会承租的,若是运气好,也许承租的人,还要发出租人一笔大财。”西门德笑道:“这又是一种生意经,愿闻其详。”这商先生觉得这一问,勾动了他满腹经纶,在烟听子内取出一支烟来点着吸了,身子仰着,靠了椅子背,左腿架在右腿上,不住地摇曳了。他两手指夹了烟卷,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笑道:“这里大有原故。譬如说,我们承租了这块地皮,租期十年,无论如何,到五年期满,那是战后了,到了战后,沿江上工厂的发展,且不去说它,成渝铁路,必是很快的通行了。这种去铁路不远的大片田园,说不定就成为人家的工厂需要区,必定找着地主,要买这块地。然而,没有期满,地主决不能出卖。那时,或者感到地价到了最高点了,不再错过机会,必定和承租人商量,倒认利息,将地皮赎回去,甚至赔偿那五年未满的租地损失,大大地出一笔钱也未可知。”

亚杰笑道:“租地皮到了这种地步,可说这种生意经已变成了精怪的精了。”西门德笑道:“花纸过剩的人,无非是想变成了实物,留到战后再变钱。亚杰兄的令东,既是一挣钱百万的人,花纸一定多得发愁,既然因花纸多而发愁,收获实物的法子,哪里不会想到?这种买卖,也许正投其所好吗?”

那个小伙子李大成,在贩卖橘柑的社会层出来,这两日所闻所见,实在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根本不懂,所以也无从插话,只是坐在屋子角上,抓了青皮豆子吃。这时,他忽然从中插了一句话笑道:“这世界越变越奇了,我们是在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