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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71)

回到原来屋子里时,女仆在这里等着她,向西门太太脸上看了一看,问道:“西门太太,是看区小姐去了么?”她随便答应了一声“是”。因女仆很注意着自己,便又笑道:“我想告诉她一句,我回去了。我一想,还是不惊动她吧,回头你代我也向她通知一声,我要回南岸去了,也许明天我能再来。”说着搭了大衣在手臂上,提着手提包,匆匆地下楼。下楼梯的时候,低头看手表,一面移步向下走。无意之间,却和一个人撞了一下。看时,正是青萍小姐。

青萍小姐穿了一件温大小姐的花线睡衣,斜靠梯子扶栏站着,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理着披在脸上的乱发,望了楼下出神。她看到西门太太,先呦了一声,接着问道:“怎么起来的这样早呢?”西门太太很快地向她脸上望了一眼,见她脸上泛出一种压制不住的红晕,眼皮下垂,遮盖了她一种怯懦的眼光。

为了对温公馆的礼貌,西门太太决不能与她任何一些些难堪,便假装出匆忙又毫不理会的样子,向她答道:“我有点事,急于要回去一趟,再会!”说着,再也不去看她,就向楼下走去了。

扶梯是在一个过道上面,铺了毛地毯。这上面若有什么白色东西,是很容易发现的。西门太太老远就看到一条白绸手绢,落在地上面。她毫不思索的,料着这是谁落下的物件。她的好奇心,教她不能不弯腰下去,将两个手指,捏了一只手巾角,提了起来。这手巾不但是干干净净的,而且还有一阵香气。而随了这手绢一端的展开,却有一张纸条落在地面。西门太太将手绢随意塞在衣袋里,再捡起那张纸条来一看,却是一张支票。支票不曾抬头写受款人姓名,数目却相当的大,那是一万五千元,开支票的户头,写的是温雪记。她想着,这是谁开的支票?不会是温二奶奶吧?这支票上的字,是墨笔写的,笔记很健,不像是女人的字。哦!温五爷号雪门,这应该是他开的支票吧?再看支票的日期,就是今日。现在银行还没有开门,立刻到银行里去,这一万五千元可以没有问题的拿到手上。她站住出了一会神,但也不过两三分钟,她又转了一个念头,虽然支票上没有写姓名,可是兑付一万元以上的款子,银行似乎不能过于随便。假如问起来,露出马脚,大为不便。

她正这样犹疑着,楼梯上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青萍两手提了长睡衣的下摆,脸上带了惊慌的样子,匆匆地走下楼来。她老远就看到西门太太手上拿了一张支票,便情不自禁地向她微笑了一笑。西门太太已全部明白了这个遇合是怎么回事。便将手上的支票举了一举,低声笑道:“你失落了什么东西没有?”青萍已抢步到了她身边,胸脯闪动一下,似乎喘过一口气,笑道:“多谢多谢!若不是师母捡着了,这东西被别人拾了去,那是我一个致命的打击,还不光是损失而已。”她很久没有叫过师母了,西门太太有点感动。正说着,有个女仆经过,两个人相对默然地站了一会。

直等女仆走尽了扶梯,西门太太才低声笑道:“你请不请客?”青萍道:“请客!当然请客!”说着向前后张望了一下,又皱了一皱眉,低声道:“师母,老师是知道我的。我家境很穷,我父母都已半老,哥哥不知去向,弟弟又小,他们在前方,一点没有接济,怎么得了?我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把他们接到大后方来,只好向五爷借上一笔债。一万五千元,也许不够呢。可是借多了,慢说人家不愿意,我又把什么还人家呢?”西门太太悄悄地把支票塞到青萍手上,又向她做个轻妙的微笑。青萍接到支票,向衣袋里塞着,情不自禁地向西门太太鞠了一个躬。西门太太笑了一笑,就在衣袋里拿出那方手绢,又塞到她手上,不知何故,青萍把脸上的红晕,涨到耳根后去,她很快地把手绢又塞到衣袋里去。西门太太笑道:“收好啊,别再丢了,若是……”青萍随了她这话,立刻又伸手到衣袋里去,把那张支票掏出来看了一看,依然捏在手上,向她低声笑道:“师母,这件事千万不可告诉二奶奶知道。”西门太太听了这句话,她也是失去了庄重,伸手掏了青萍一下脸腮,笑道:“我也不是个傻瓜,难道这一点事,我还不知道,你放心得了。”说着向前便走,已经是走过一截夹道了。青萍喊着师母师母,又追了上前来。西门太太听了,只好回转身来,向她望着,向她嘻嘻一笑。西门太太握了她的手,摇撼了两下,因道:“我很知道你的苦衷。这件事,我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青萍道:“这个我放心的,我是说过两天,我要去看看老师,请师母先给我带个口信去。”西门太太连说好的好的,就走出大门了。

西门太太赶回到南岸家里,却见西门德伏在写字台上写信。因道:“这一大早起来,你就来写信,写信给谁?”西门德放下了笔,先看着太太脸上有几分笑意,便道:“消息不坏吧?二奶奶要给你作成一笔生意了。”西门太太将手里的皮包,放在茶几上,在上面拍了两拍,因道:“你以为带了这里面一点东西去,就够得上搭股份吗?”她口里说着,走近了写字台,见上面一张信纸,是接着另一张写下来的,第一行只写了几句,乃是:“合并薪水津贴,以及吾兄之帮助,每学期可凑足一万五千元,就数目字言之,诚不能谓少……”西门太太道:“这一万五千元有什么希奇呢?你信上还说诚不能谓少!”她笑着嗤了一声道:“这不算少,早五十分钟我就送了人家一万五千元,什么稀奇?”

西门德正把桌上新泡的一杯红茶端起来喝着,听了这话,立刻将杯子放下,睁了眼望着她道:“昨晚上你输了这多钱?”西门太太倒是将杯子接过来,坐在旁边沙发上,慢慢地抿着玻璃杯子口沿,两腿伸着绞起来,微微地摇曳着两只新皮鞋,笑道:“若是送的话,这有什么稀奇?”

西门德脸色沉下来道:“你真不知死活,我们……”西门太太笑道:“别着急,并非我输了钱,是我捡着一万五千元的支票,我又还了人家了。”西门德望了她道:“真话?”西门太太笑道:“有什么不真?若是在马路上捡到的,我当然会拿了回来。”因把在温公馆的事说了一遍。

西门德站着把这话听完,才点点头道:“这在人情之中,你把那支票拿着到银行里也兑不到现。温五爷知道支票失落了,他会打个电话到银行里去止兑。”

西门太太道:“你看一万五千元有什么稀奇呢?你信上还说诚不能谓少。”

西门德这才缓过一口气,在抽屉中取出一支雪茄,点着火吸上了,架腿坐在围椅上,微笑道:“我难道不知道一万五千元是不足稀奇的事?可是这在教育界看来,依然是一桩可惊的数字。刘校长在两个礼拜以前,就写了信来,要我到教育系去教心理学。他信上说,正式薪水和米贴每月可拿到二千元,他再和我找两点钟课兼,又可凑上数百元。每学期可以有一万五千元的收入。他虽然是好意,这个数目教我看起来,还不如我们转兜一笔纸烟生意,一个星期就有了。这样一想,我简直没有劲回他的信。一天拖延一天,我就把这事忘了。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灯下看书,想起了这事,在友谊上说,应当回人家一封信,又怕一混又忘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没有作第二件事,立刻就来回这封信。不想你回来得这样早,又给我打上一个岔。”说着把雪茄放在烟灰碟上,拿起砚台沿上放的笔来,笑道:“不要和我说话,让我把这封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