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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2)

仰秘书和那人挨了椅子坐着,头就头的谈了一阵,然后站起来拍着那人肩膀,笑道:“好,不成问题,就是这样,我替你办。”西门德见是机会了,站起来预备打招呼,可是那仰秘书不曾停留,扭身就走。西门德只好大声叫了一声仰先生。仰秘书回转头来,西门德就迎上前递了一张名片给他。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看,笑道:“哦,西门博士。”西门德伸手向他握了一握,满脸是笑道:“神交已久,总没有机会谈话。”仰秘书道:“尊札我也看见过了。陆先生很同意,回头陆先生自会向你细谈,请稍坐,等一下。”说毕,他自走了。西门德虽没有和他谈话,但是已知道自己那封信,陆先生很同意。这个消息不坏,在无聊情景中,得了不少安慰,还是坐到原处去。

这时,在座的来宾,已传见了四五位,那个拿名片传人的承启员,始终也不曾向他看一眼。虽然至少自己已在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六回,还是不免将表拿出来看看。已是五点半钟了,在会场上消磨了三四个钟点,到这里来又是两个钟点,提早吃的一顿午饭,这时已在肚子里消化干净。他觉得肚中那一分饥荒,渐渐逼迫,同时也因为过去在会场上说话太多,嗓子干燥,这样久没有茶水喝,也不易忍受,便二次再站到墙根去看地图。似乎这主人翁有意为难,直待把这屋子里候见的来宾一一都传见过了,最后,才轮到自己。当那承启员将自己的名片拿来在门外照一照,说声“请”的时候,掏表看看,已是六点三刻了。好在这个“请”字,也有强心针的作用,立刻精神一振,一面挺起胸脯,牵着衣襟,一面就跟了那位承启员来到了内会客室。承启员代推了门,让他进去。

那主人翁陆神州,穿了件半新旧的灰哔叽袍子,微卷了袖子,露出里面的白里衣,口里衔了半截雪茄,正斜坐在沙发上,见有人进来,才缓缓起身伸手和他握了一握,让着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那主人翁面前有一张矮桌子,上面放了一叠印好的见客事由单子,在各项印字下,墨笔填就所见宾客姓名、身份、事由,及其来见的背景。陆神洲左手夹着雪茄,右手翻着那叠单子,找到了西门德来见的事由。先“哦”了一声,然后向他点了两点头道:“西门先生,我很久仰。来信所提到的那个工厂计划,兄弟也仔细看过了。不过现在筹划大量的资本,不是一件易事,应当考量考量。就是资本筹足了,这类专门人才,恐怕也很费罗致。”

西门德在他说话的当儿连称了几个“是”,这便答道:“关于资本方面,自然要仰仗陆先生的大力量,至于人才方面,兄弟倒有办法,而且我也和这些专家谈过。他们都说,若是由陆先生出来主持,大家很愿意竭诚尽力,在陆先生领导之下作一点事业。”这时,听差送来两玻璃杯茶,放在主客面前。

陆神洲端起茶杯来先喝了一口,然后向西门德笑道:“我是个喜欢作建设事业的人,已往成功的事不少,可是让专家把我这乘轿子抬上火焰山的,却也有几样,哈哈!”他一笑之后,又喝了一口茶。西门德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心想怎么一见面,就把我当成抬轿的?陆神洲既这样说了,他却自不介意,接着笑道:“笑话是笑话,真事是真事。假如有人才,有办法,筹划点资本,我倒也不十分为难。”正说到这里,有一个听差走向前来,垂手站立,低声报告道:“那边客厅里酒席已经摆上了。”他“哼”了一声,然后向西门德笑道:“真是对不起,赶上今天我自作主人,改日再谈吧。好在这件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的。”西门德听了这话,自然明了是主人逐客之意,只好站了起来告辞,主人只在客房门口点个头就算了。

西门德走出陆公馆,那三个轿夫各人拿了干烧饼在手上啃,便笑道:“这很好,我饿到现在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你们又吃点心了。”轿夫王老六把干烧饼由嘴里拖出来,手扶起轿杠,自言自语道:“好大一乘轿子哟!不吃饱,朗格①抬得动?不为要把肚子吃得饱,也不抬轿子!”西门德自也懒得和他们计较,饿得人有气无力,让他们抬了回家。他家住在一个高崖下,回家正要下着一道百余级的石坡。当轿子抬到坡正中的时候,恰好另有一乘滑竿绑了一只大肥猪在上面,由下面抬上来。那猪侧躺了身子,在一方篾架子上,绳子勒得紧紧的,连哼也不哼。倒是两个抬猪的轿夫,和抬西门德的轿夫吵了起来。他道:“你三个人抬一个,走的是下坡路。我两个人抬一个,走的是上坡路。你那乘轿子虽大,总没有我这肥猪重,你不让我,倒要我让你。一只猪值好多钱?你把猪撞下崖去了,你赔不起!”西门德睡在轿子上,本也有点模糊,被那抬猪的轿夫吵醒,便喝道:“你这混帐东西,不会说话就少说话,你可以把人和猪拿到一处说话的吗?”他口里喝着,身子不免气得摇撼了几下,这二百多磅重的身体,加以摇撼,三个在坡子上立脚未定的轿夫,便有点支持不住,藤椅一侧,把西门德翻将出来。幸而“轿子”所翻的这面是石壁,而不是悬崖,轿子和人齐齐向那边一翻,被石壁给挡住了,未曾落到地上。西门德手膀子上,却擦破了一块皮。那个跟着轿子换班的轿夫,立刻伸手将轿杠抓住,才没有让“轿椅”翻了过去。西门德骂道:“你们三个人抬我一个,真不如人家两个人抬一只猪。你们把我当主人吗?你们还没有把我当一只猪看待?”他坐在轿子上骂了一阵子,轿夫都没有作声,抬到他所住的屋子门口,他兀自骂着没有住口。①朗格:川语,就是怎么的意思。

他这里是土库墙的半西式楼房,楼下住有一户人家,楼上是西门一家。他要上楼的时候,必须穿过楼下堂屋。这时,楼下姓区的人家,正围了一张大桌子吃饭。有的放了碗,有的还坐在桌子旁。他们的家长区老太爷坐在堂屋边旧木椅子上,口里衔了一枝旱烟袋,要吸不吸的抿了嘴,眼望屋梁上垂下来的电灯,只管出神。他见西门博士走了进来,就站起身来点了个头。西门德道:“老太爷,你们二先生回来了吗?我要向他讨一点红药水,人在轿子上翻下来了,手膀子擦破一块皮。”区老太爷道:“红药水,家里有,用不着等他回来。他忙着要出门,在外面设法弄车子,忙得脚板不沾灰。亚男,去把屋里桌上的红药水拿来,还有纱布橡皮膏,一齐都拿了来。”随着这话,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起身进屋去,把所说的东西拿了出来,都交给了西门德。他道过了谢,又向区老太爷敷衍了两句,笑道:“回头到楼上来坐坐。”说毕,上楼去了。

西门德的夫人,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虽是旁人看来,确已半老,可是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影子的时候,总觉自己很年轻。所以她除涂抹着脂粉而外,还梳着两条尺多长的辫子,由后脑勺倒垂到前面的肩头上来。穿一件花布长夹袍,两只短袖口,却也齐平胁窝。她正收拾整齐了,要出去看话剧,因为话剧团里送来的一张戏票,不用花钱,觉得这机会是不可失掉的。偏是西门德今天回来得特别晚,不便先走,只好等着共饭;而饭菜摆在桌上,全都冷了,西门先生才由大门口骂进来。话剧是七点开演,便是这个时候去,第一幕戏已经不能看到了。西门太太对于博士这次晚归,实在有些扫兴。然而他在大门口已经在骂轿夫了,必是所谋失败,且等他上楼,看了他的态度再作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