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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97)

李狗子钱是足用了,第一缺的是身份,第二缺的是知识。有人向他请教,他是最得意的事,就握着亚英的手,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笑道:“老弟台,只要能够帮忙的,请你说出来,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办。老实说,你一家人都是我所佩服的人,你们肯叫我帮忙,就是看得起我了。你说要我办点儿什么事?”亚英道:“我倒并没有什么事要你帮忙,规规矩矩的要请你指教。”因把胡天民想托自己在香港代办西药的话说了一遍。最后便道:“你看我和他的交情这样浅,他能把大批的款子交给我,让我去替他办货吗?他是不是要我在重庆找个保人,又是不是还有别的作用?你李经理哪天也免不了经过这样一件事,请你告诉我一些经验。”

李狗子头一仰,脸上表示得意的样子笑道:“这个我完全明白。我告诉你,现重庆有大钱的人,那是另外一种性情,和平常的人大为不同,凡事都全看他的高兴。他要是在高兴头上,百十万块钱拿出来,他身上痒都不会痒一下。他若是不高兴,多买一盒香烟送人也是不愿的。你和他没有共过事,不问他要不要保人,你应当自动的找出个保来。这没有问题,我就可以替你作保。”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一点儿感慨,将手摸了几下脸腮,然后长叹了一声道:“作生意的人,真要什么事都办得通的话,那就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都应该说得通,拉得拢。老弟台,这里面真是一言难尽。”

他们说话时,李太太坐在旁边实在无插言之余地,等李狗子的话停了,她有了说话的机会了,便把手一挥笑道:“啥子事说得么不到台,就是一言难尽。”李狗子把头一晃,又是得意的样子,笑道:“所以我常对你说,不要每日东跑西跑,还是找个家庭教师来教你认识几个字。我们说话随便用书上的话,不知字的人怎样会懂得呢?”亚杰觉得李狗子这一份儿自负,是给予李太太一种难堪。可是她对此并未加以注意,笑道:“读书我有啥子不赞成?认得字是我自己的好处。你替我请人来教吗?”李狗子向亚英笑道:“我原来真有意思请二先生教她读书的。”李太太道:“别个要出洋发财去了,还有啥子说头,硬是不赏光。”她说着,眼斜看了亚英,微微一笑。

李狗子指着亚杰笑道:“现在更好办了,三先生根本就是一位教书先生。三先生怎么样,你肯收这样一个学生吗?”亚杰和李太太还是初见,不便开玩笑,因道:“那怎样敢当!”李狗子笑道:“你一个当教员的人,教一个不识字的太太,有什么不敢当!老实说你是没有工夫。”说着,回转头来向太太笑道:“不要紧,我早已想得了一个法子。他们大先生是一个公务员,有钟点办公的,下了班就没有事,我一定请他来教你。我们公司里要请他当顾问的,以后他也免不了常来。”李太太却不隐讳自己的心事,指着亚英道:“我实在愿意他教我,他既是不肯教,三先生教我也欢迎。大家随随便便,我还可以耐住性子坐下去。若要真请一个老先生来,让别个当小学生,那我就一点钟也坐不下去。”亚英深怕这个问题讨论得太露骨了,便拦着道:“这事好说。我是要走的人了,李经理还是和我出点主意吧。”李狗子道:“你那事好办,无论那胡经理交多少钱给你,我都愿意担保。若是你自己差钱用,也没有什么问题,多少我替你想法子就是。”说着,又连连地拍了他的肩膀道:“只要你看得起我,肯把我当一个实心朋友,我们自己弟兄,还有什么话说?割了头也要替你帮忙。”

李太太向丈夫摇着手,把手腕上那只金镯子摇得金光闪动,微微地撇了嘴道:“那我有个条件,你转来了,我是要你在我这里教书的。只要你答应我这句话,我都可以借你十万八万,不要利钱,你在香港给我带些东西来就要得。”李狗子抓住亚英的手紧紧握着摇撼着道:“人家投师是多么诚心,你真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了。”说着,昂起头来哈哈大笑。他笑,亚英也哈哈大笑,连说要得要得。这才把这问题牵扯过去。

亚英也不愿失去机会,跟着还是谈到香港去的事。李狗子笑道:“我虽不大懂得时局消息,可是听到人家谈起,总是说香港怕有战事。上个月我本来要到香港去一趟的,也就因为这种谣言说得太厉害,我不敢去。”亚英道:“李兄,你也有意到香港去一趟吗?随便弄一点东西进来,都是三四倍的利息呀。”李狗子听了他这话,抬起右巴掌在和尚头上乱摸了一顿,摸得短桩头发,唆罗唆罗作响,脸上泛出感到兴味的笑意,点着头道:“我本来是想去的,你一走就更引起我的趣味来了。不过马上我走不了,等你到了香港之后,给我来个电报,我一定去。”亚杰笑道:“他光棍儿一个去探险,没有什么关系。你身为经理,主持了这样好的一个公司,家里是这样好的公馆,又有这样漂亮的年轻太太,你也去探险吗?”李狗子听了他的话,倒有点愕然,望了亚英道:“老弟,你是不是去作生意?当侦探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呀!”

亚英知道他把这“探险”一个名词误会了,这就对他细细的解说了一番,李狗子笑道:“哦!探险就是冒险,这个我明白了,作生意就是冒险。作一次生意就是冒一次险,作生意若是十拿九稳的挣钱,哪个不会作生意。”亚英笑道:“你这话是非常之中肯。作生意根本就是探险。太平年间,投机蚀本的人,还不是服毒自杀。”李狗子笑道:“你这个譬喻可不大高明,发财自然是要紧,长寿更加是要紧,我现在倒不怎样的图谋利息,就只是想多活两岁。不然的话,那就太对不住这个花花世界了。”说着,用两只肥大的巴掌互相搓着。

亚英生怕为了这段谈话,扫了他的兴致,于是还跟着谈香港货物行市情形,并笼统的估计一下道:“大概在香港的货物运到了重庆,普通都可以挣到三倍或四倍的钱。那就是除了一切的费用,到重庆还可以弄个对本对利。你假如花五十万在香港买货,就是由陆地运进来的话,一个月之后你就变成一百万了。现时四川内地‘洗澡’的人,有的果然比这生意作的大,可是我们下江人很难走通。这条路之外,在重庆这地方,哪里能找到这样对本对利的生意。”李狗子将手一拍大腿叫道:“你这话说得对,我也去探险一下子。你先去,等着你的来信,我随后就到。听说香港有一批人,专门收买外国人不穿的西服,便宜的几块港纸就可以买一套。重庆摩登人,只要有西服就是好的,根本不讲究样子和质料。若是香港真有这种收荒的洋装能买到,不必作别的生意,就是这玩意儿,也可以发一笔横财。”

亚杰是始终旁听的,这就点头笑道:“这事是有的,不但是西服,反正是细软可以装箱子的旧东西,都有人在香港收买。收买到了之后,用箱子装着由海道运到广州湾,再由广州湾顺公路内运,过关过卡,只说是疏散回内地的侨民,还可以免税。现在由这条路上去想办法的人,虽不能算多,但是的确有人在做,有人说香港谣言越大,拣便宜货就越是时候。香港人普通都是穿西服的,他们若是要疏散离开的话,所有的旧衣服、旧用物,那还不是二分送一分卖。我们就是到荒货店里整批的买,也会落他一个半送半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