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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88)

她这才算是放下了心,笑道:“我见黄青萍不声不响的就飞走了,觉得人心难测。”西门德笑着连说“是了”,便起身拿了碗筷来和太太盛饭,又让刘嫂将汤拿去热。她吃着饭笑道:“老西,你待我总算不错,不过男子们有了钱就会作怪的。你现在可算是有钱了,以后你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得跟着你,你说可以吗?”西门德笑道:“岂但是可以,简直非这样办不可,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你是越来越年少,而且越漂亮了。”她笑着哼了一声道:“反正配你配得过。”说时,将筷子头指点了自己的鼻子尖。博士也就笑了。她道:“既然亚杰有电报来,他就快到了。他到了,我们也就有期限到香港去了。”博士道:“谁说不是呢?我接着这电报,就追着和你报告好消息,可是你已出了大门了。”她笑道:“有什么好消息,无非是给人抬轿。”西门德道:“我抬轿,也是为你呀。你可以想想。”于是放下筷子,伸手拍了两拍她的肩膀,她又笑了。

第36章 速战速决

西门太太的人生理想,颇得满清旗人的传统,老三点儿,就是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为了这老三点儿,旗人是要找钱来花。她没有找钱的能耐,却同意丈夫不择手段去找钱。现在西门德所说,完全和她意志相符,她怎的不高兴,所以从立刻起,她又高兴起来了。第二日,安静的过去。到了第三日,她就有点忍耐不住,吃过了早点,就向博士建议道:“老西,你到海棠溪去看看吧,也许亚杰今天会到的。”西门德道:“哪有那样快?装货的车子,就算一次不抛锚,也要三天半才能到海棠溪,电报发后,车子才能走。电报到了多久呢?太太。”她想着也是,就不催了。

可是到了第四日,她根据博士所说三天半的时间,认为这日下午,车子一定可到,两三次催着他到海棠溪去看看。西门德明知这日下午,车子未必能到。可是太太却是实心实意的期望着,若要不去的话,也许会急出太太的病来。吃过午饭,就匆匆地走向海棠溪。到了这里,当然也就在停车地方,探视一番。虽是没有车子的踪影,依然不敢回去,在小茶馆里,直坐到四点钟方才回家。还在山坡下老远的就看到太太倚着楼栏杆在张望。自己倒笑了,自言自语地摇着头道:“对付这位太太,真是没办法。”还只走到楼下呢,她老远的就向下喊着问道:“车子来了吗?”博士走上楼来,才笑道:“我说,你又不相信,让我白去候了半天。”太太沉着脸道:“你干什么事,都是这样慢条斯理的!”博士笑道:“这真是冤枉了,车子不来,我特别加快,也是无用。”她道:“我是说你答复得太慢了。你在院子里,我就问你。可是你一定要上了楼才答复我。”西门德耸着肩膀,只是架腿坐着吸雪茄,太太望了他道:“你是存心气我,你不知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吗?你既然去等车子,你就该多等一会儿,这么一大早的就回来,也许你刚刚一走,车子就到了。”博士看她是真生气,也就不敢再和她开玩笑了。

但今天这关虽已过去,料着她明天一大早又是要催着去的。若是一大早就上海棠溪,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方才回家,这一天的工夫怎样经受得了。因之预先撒了个谎道:“到了明天,你可别忙呀!他们跑进出口的人,有个不可解的迷信。就是上午不到站,纵然开到了,也要在离站几公里的地方停下车子来,挨到下午方才开到站头。所以我们要去接车子还是下午去。”太太道:“那是什么原故呢!”博士道:“就是这样不可解了。我根本不迷信这个原则,我也没有去打听,大概是由昆明的市场习惯传染下来的。昆明照例上午无市。”西门太太自没有料到这是谎话,也就没有追究。

次日上午,她因为知道车子不到站,却也照常过活。到了十一点钟,就催开饭,吃过饭,不到十二点钟,她已化妆换衣服,穿皮鞋,一切办得整齐了。问博士道:“今天我们不去接车子吗?”博士笑道:“海棠溪可没有什么地方让你去休息,你不嫌去得早一点吗?”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看看手表道:“已是十二点半了,可算是下午了。假使亚杰上午就到了,停在几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博士暗叫了一百声“岂有此理”,可是嘴里不敢说出来,只好带了微笑,跟着她一路走。下得山坡,雇了两乘滑竿,坐到海棠溪。博士知道这位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空言劝说不生效力。下得滑竿,就径直带她到海棠溪车站上来。短短的小镇市是几家酒饭馆、杂货店,马路上空荡荡的,倒不见有什么车辆进口。这一带有几爿进出口的联络站,亚杰那爿五金西药店,也有个不悬招牌的联络站。博士带着她到了那里,先问过了一遍,车子并没有到,话是当面问人的,当然她没有什么不信。先让她安下了这颗心,然后带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馆里,找一个临街的茶座坐了,而且还请她上座,让她面对了大街。这样过来任何一辆车子,她都可以看见了。

西门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以为也是储奇门、都邮街这样的大街,又以为他们的联络站,也是个字号。殊不料这个码头上根本没有街,要走一两华里,才有一截市面,而问信的那个联络站,也是黄土墙矮房子,里面并无处可以落脚。这样博士引她来坐小茶馆,那就无可推辞了。小茶馆她是看见多了,也是觉得不堪领教,根本没有坐过。现在靠住一张黑漆漆的桌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决没有在咖啡座上那样舒服。面前放着一盖碗沱茶,喝起来自没有龙井香片那个滋味,也没有红茶那个滋味。她喝一口,根本就感到有一点儿涩嘴。茶兑过一回开水,变成了陈葡萄酒的颜色。这是她自己甘愿来的,不便有所怨尤。却向博士笑道:“我在温公馆也喝过沱茶,可不是这个味道。”博士笑道:“什么东西能拿温公馆打比呢?狗吃三顿饭,也会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筹。他们喝的沱茶,自然是精选的。温公馆里的沱茶,小茶馆里也有,那也不成其为温公馆了。”

西门德心里可就想着,我这位太太,这两天逼得我也太苦,我应当惩罚她一下。于是出了茶馆,带着她顺了公路走去。罗家坝这一带,恰是穷山恶水,两边毫无树木的黄土山下面,洼下去一道带梯田的深谷。顺流着一条臭水沟,沟两边有些民房,不是夹壁小矮屋,就是草棚,还有些土馒头似的坟墓,乱堆着在对面黄土山头。博士道:“过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温泉去洗个温泉澡。此外是没有什么可游玩的地方了。”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鞋,走着这遍体露出骨头的公路,自不怎样的舒服,慢慢地感到前脚板有点儿挤夹难受,身子也就随着有点前仰后合,于是离开路中心,就在路边有干草皮的路边沿上走。博士道:“太太,你是不惯抗战生活,在路边草地上坐一会子吧。等着空手回头滑竿,抬了你回去吧。”她倒真是有这点意思,但是她最不爱听人家说她无用,便扭着身子望了他道:“你就那样小看了我,这两年在重庆住家,你出门不是坐轿就是坐车,走路的能力你就比我差得远。”说着,她拔脚就向罗家坝走去,一口气真走了一公里多路,到了原来的那家小茶馆,她无须博士要求,就在茶座上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