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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65)

西门太太倒也不再来麻烦,进屋去又收拾了一次,把箱子上的锁,也点验了一次,方才走出。但她走出房门去以后,却又回转身来望了博士道:“你要言而有信,千万不能走开。”博士也极愿耳根下图个清净,站起身来,脸上沉重着,深深地点了头道:“你尽管放心闲散半天吧,我会在家里好好的给你看着家的。”她回头看到天气好,四周是光明一片,这就给她壮了不少胆子,也就放心过江。自然第一个目的地乃是温公馆。二奶奶还是起床未久,蓬了一把头发,披了件羔皮袍子,踏着拖鞋,架着腿,坐在沙发上,捧了份报在看电影广告。她仰着黄黄的面孔,望了西门太太道;“好早啊,就过江来了!”西门太太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两三天没有看见你,怪惦记的,特意来看看你。”二奶奶笑道:“这总算你不错,虽然先生回来了,还记得我,来看我一趟。吃了早点没有?”温二奶奶手边下茶几上放了一杯清茶,一碟西式点心,又是一杯牛奶,另外还有一只小碗,盛着浓浓的一杯牛肉汁。关于这些,完全是原封未动,只有那清茶是浅了三分之一。西门太太笑道:“这许多补品,你可是一项也没有动。”二奶奶道:“都是这些佣人混蛋,糊里糊涂,一齐捧了来,你想谁能一睁开眼睛就吃东西。”西门太太笑道:“这个我和你有点两样,我简直就是睁开眼睛来就要吃,若不吃点东西,心里感觉空得很。”她说了这话,才忽然想起今天匆匆忙忙的渡过江来,慌慌张张,正是不曾吃什么,便笑了一笑。

二奶奶看到她那神气,就明白了,笑道:“你这家伙,也是三天离不开城市,在南岸住得久了,一大早就忙着过江来,必是把吃早点都忘记了。你要吃点什么?让厨房里下碗面你吃吧,先来点这个。”说着,她把那碟西点端着送了过来。西门太太两手捧了点心碟子,笑道:“有这个就成。”二奶奶道:“那么,也来杯牛肉汁吧。厨房照例是给我预备两份,一份是青萍的,这丫头一大早就出去了,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说时,有个女仆进来,二奶奶就教她端杯牛肉汁来。西门太太吃着点心笑道:“你待青萍真是不错。”二奶奶放下了报,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叹了一口长气道:“我是擒虎容易放虎难。”西门太太不觉放下了点心碟子,怔怔对着望了一下。二奶奶收住了常有的笑容,点着头道:“这话是真的。”西门太太也就把话因想过来了,说道:“放心吧,她已订婚了。”二奶奶道:“她和人订了婚,你信她胡扯!”西门太太道:“真的,我和老德还是她订婚典礼的见证人呢。”二奶奶道:“你说她的对手是谁?”西门太太就把那日在广东馆所遇见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二奶奶道:“啊!是区亚英。照说,这个人的人品学问,甚至开倒车一点说,论门第,这都可以配得她过。只是这位小姐有点拜金主义的思想,区家所有的钱,恐怕不足她的欲望。亚英我还没有见过,若照区家二小姐说,还不是那种极摩登的男子,和她的性情也是不大相合。”西门太太道:“我和老德也是这样想。可是千真万确,他们订婚了。而且据青萍的态度看起来,似乎他们的感情还很好呢。老德说男女之间,一切的问题,都是很神秘的,也许他们会结合得很好。”

二奶奶沉思了约莫四五分钟,脸上泛出了一片笑容,点着头道;“不管如何,你这个消息是很好的。稍等一会,我就要把这消息告诉五爷,这么一来,我就让她搬出去,也就无所谓了。”西门太太道:“你以为你以先让她住在你公馆里,你就能监视着她吗?”二奶奶眉毛皱着,翘起嘴角来,笑了一笑,点着头道:“我觉得生了一点效力。不过青萍这丫头,手段也不坏,她见了我,那一分小殷勤,真让我拉不下面子来。怪不得这两天一大早就出去,她是和亚英一路混着去了。”西门太太来的本意,原是想请教一点生意经,而这女主人一提起黄青萍,就说得滔滔不绝,只好陪着她说下去。

这时忽然温五爷打个电话回来,问有一个应酬她去不去?平常有什么应酬,她是懒得去的,这时她急于要去报告青萍订婚的消息,就答应着去,立刻着手化妆。西门太太问区家二小姐,说她又和林先生下乡看老太爷去了。她一时倒不知找什么女朋友是好。在温家是很熟的了,她可以自由行动。二奶奶去化妆,并没招呼她。她偶然想起青萍的行动,有点神出鬼没,于是便想到她寄住的屋子里看看。自己一掀那屋子门帘子,侍候青萍的那个老妈子就跟着来了,笑道:“黄小姐老早就出去了。”她这倒不好缩身回去,索性走了进来道:“她也许就会回来的,我在这里等着她吧。”说着,在写字台面前坐下,见桌上的墨盒盖,并没有合拢,玻璃板旁边平放着一枝毛笔,已将铜笔套子套住了。因道:“咦!这位小姐今天还用上毛笔了。”女仆也进来了,笑道:“昨天晚上她就叫我去找毛笔的,晚上写信写到好大夜深,今天早上起来,她还写着的。”

西门太太听说,这倒有些奇怪,这种摩登小姐,向来是不大用毛笔的。今天为什么用毛笔?用得这样起劲?于是就凝神想了一想,偶然一低头,却看见地面上有两张邮票。弯腰拾起来看时,却又不是邮票,乃是两张一元的印花税票。便拾起来塞在玻璃板底下。女仆笑道:“扫地的时候,我拾起来放在桌上的,不想又落到地下去了。留着吧,二天交信,我还可以用用。”西门太太笑道:“你枉是在这大公馆里作事,连印花税票都不认得,这个不能用来寄信,是贴在帐簿上发票上用的。”女仆道:“朗格交不到信?我今天看到黄小姐就巴了好多张在信上。”西门太太道:她是把这种印花贴在信封上的吗?女仆道:“倒不是巴在信封上,是巴在信纸上的,好长一张信纸哟!”西门太太道:“那都是用墨笔写的吗?”女仆说了一声“对头”。西门太太这就想着:对了,必是她和亚英订什么条件,写了这么一张契约,订婚还要另立张契约,这婚约就有点漏洞,那也难怪二奶奶说她的话靠不住了。

她沉沉的想着,女仆却已走开。她很想了一阵,越信着青萍是和亚英订立契约,而且这种契约,还贴上了印花,也可以想到形势的严重。但为什么有这样严重的形势?那倒是不可解,莫非她还和亚英赘上了一笔银钱的关系?这就引动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把这写字台抽屉陆续的抽开来看。在第一个抽屉里,这就有所发现了,乃是一张小道林纸上面,先用钢笔列着几行数目字,后来又用墨笔涂了。这几行数目,还是算式,连加减乘除都有,旁边有五个墨笔字相当的准确,那笔迹就是青萍的字。看那纸片上有装订的痕迹,很像是本子上撕下来的一页。心里想着,这孩子闹什么玩意,有工夫练习数学吗?再翻抽屉,这里是几本小说和剧本,是她平常躺在床上找睡魔的,没什么关系。另外是一搭洋式信封信纸,都是干净的。西门太太心里忽然一个转念,这两天我自己有些神魂颠倒,这就疑心别人也是和自己一样了。这样想着,伸手就把抽屉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