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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47)

这时茶房先送茶壶、茶杯、筷子来,随后又送一大盘菜肴来。李太太低声向他笑道:“有没有白开水?”茶房且不答话,先回头向周围看了看,然后低声笑道:“李经理来了,我们总要去弄一点来。”他去不多时,就将茶杯,端了“白开水”放在李狗子手边,紧靠了茶壶。李狗子皱了眉道:“鬼头鬼脑做什么?大不了罚一笔钱,这钱由我担任就是了。”说着将那杯“白开水”举了一举,送到亚英面前笑道:“就是这样不够味,只好用茶杯子来喝,分你半杯吧?”亚英道:“早上我不喝酒。”李狗子笑道:“现在都快正午了,还怕喝什么空心酒。我现在就是这点儿嗜好,每天三顿酒。晚上……”他说到这里,把伸出的酒杯子收了回来,喝了一大口酒。

李太太笑道:“酒还没有喝,现在就说醉话了。”说着站起来,揭开大衣上的围带,脱下大衣。就在这时,她里面红绸大袖袍子里面,溜出两只金手镯。为了这金手镯,亚英也就连带地看到了她左手中指上,戴了一只嵌珍珠的金戒指,无名指上戴了一只加大的扁福字戒指。左手没有带镯子,带的是手表。而右手虽是带了两只金镯,她还怕手指头单调,又在无名指上带了嵌宝石的金戒指。她的十个指头,正是满涂着蔻丹,远远地看去,好像手指上贴了十块红膏药。于是这两只手上,颜色配得很鲜艳,有红、黄、绿、白四色。

亚英当她背过身去,在墙壁衣架上挂大衣的时候,就不由得笑了一笑。在他笑的时候,李太太正是回转头来,她瞅了一眼,笑道:“你笑什么?”亚英怎好说出笑什么来,就把话题扯了开来道:“李太太的国语说得很好,我们李大哥那一口扬州话,始终是一字不改。李太太强得多了。”李太太听了这番话,又露出金牙笑了点着头道:“是么?许多下江人,和我在一处,他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亚英到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感想,因向李狗子笑道:“老兄,你说打仗对我们老百姓有没有好处?”李狗子左手端了那茶杯白酒,右手的筷子,夹了一块肴肉,听他们说话,这就举杯子喝了一口道:“打仗和我们有好处呀!譬如我李仙松,在打仗以前,是个穷小子,现在呢?不是夸下海口,几十万块钱还难不倒。若不打仗,我还不是京城里一个穷小子么?”说着,他把那块肴肉,送到嘴里,接连几下咀嚼,一伸脖子咽下去了。

于是他放下筷子,向他太太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若不是打仗,她不会嫁我李经理。不嫁李经理,是不是穿金戴银,像现在一样呢?”亚英觉得他这话对于她的身份,有点看不起,恐怕会引起什么反响。可是她的态度很好,她依然操着普通话道:“什么都是个缘分。区先生,你有没有太太?我替你作介绍人好不好?”

亚英听她的话时,不免对她的容颜很快地扫了一眼,心里连道着谢谢,但是口里却道:“好哇!可是谁要嫁我,可不能穿金戴银。”李狗子笑道:“她要替你做媒。你的女朋友是重庆市上头等女明星,这话且不谈。嘿!二先生你怎么问起打仗有好处没有好处的话?”

亚英笑道:“我另有个想法,以前我们在北方或长江下游的人,说到去四川,好像比登天还难。到云南呢,可以骂人充军了。可是自从全面抗战以后,不但长江下游的人,就是吉林黑龙江的人,都有大批来到云南贵州,更不必提四川了。于是就把全国人情风俗语言,带到了四川。将来战事结束,自然的四川的言语,以至人情风俗,又会带到全国。”

李狗子笑道:“这话果然,我早有这个想头,不过说不出来罢了。我就有这个想法,将来回到了南京,我要开一家川货公司,不像从前的川货店,只卖些白木耳和泡菜。”亚英笑道:“你要卖些什么呢?我对这件事颇感兴趣。”李狗子将那茶杯举了一举,笑道:“啰,泸州大曲,从前在下江能喝到几回?就算有人喝过大曲,又有几个人知道泸州大桂圆?这就让我想到广柑。我初来四川的日子,看到满街地摊上摆着这东西,一块钱买两三百个,骇我一跳,哪里来的这多美国橘子,上海不是一块钱一个么?后来知道是四川土产,我恨不得立刻装一船到下江去卖,要发一笔大财。又像四川的花夏布,我初见了以为是花洋纱,不也是一件新鲜玩意么?这一类东西,我简直越想越多,你说开一家公司,摆不出两三百样川货来么?”

亚英笑道:“不过这些川产,用不着你我介绍,将来自然一样样的带了出去。你李经理也不必开着小小百货公司了,铜铁、煤炭、药材、猪鬃,你可以做许多大本钱的事。或者铁路航业,你也可以大量投资。”李狗子笑道:“二先生,我说话你不会相信,我倒不爱做这些大生意、大买卖。而且生意越做的大,我还越觉得讨厌。”

说到这里,这时茶房已把干丝和小笼包饺,陆续的送上桌来。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夹了个包子,送到亚英面前。亚英正要谦逊着,她却把面前的酱油碟子里斟上半碟子醋,然后夹了大碟子里一撮姜丝,在醋里一拌,笑嘻嘻地也送了过来。他“呵呀”了一声,站起身子,连说不敢当。李狗子笑道:“我们这位太太,待人最是热心不过。凭了我这点身份,她是你一个老嫂子,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你在城里不是还要住些时候吗?住在旅馆里,未免用钱太多了。你暂时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不好?”李太太立刻笑着点头道:“是呀!到我们那里去住,我包你比在旅馆里安逸得多。”亚英笑道:“多谢二位盛意,这事让我先考量考量。我是急于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刚才所说大生意作得有些讨厌,这还是我一百零一回听到的话。作生意的人,还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吗?你可不可以把这理由解释给我听听?”

李狗子把酒喝够,口滑了,已经忘记了敬客,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于是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脖子伸长,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开公司要什么股东,要什么董事会,还有常务董事和董事长。这下面才是总经理和经理。经理之下,这个主任,那个主任。办一件事,你扯来,我扯去,这个签字,那样盖章。作经理的人要钱用,还得下条子签字,一点小事都有这样麻烦。到了办公时间,有事无事,都要坐在办公桌上,一点也不自由。自己若开一家小店,自己是老板,自己是帐房,我爱坐在柜台就坐柜台,不爱坐柜台,睡午觉也好,在外面茶馆进酒店出也好,谁也管不着。钱柜子里的钱,一把钥匙,在我身上,我爱什么时候拿钱,就在什么时候拿。我爱用多少就用多少,那多么方便。我真后悔,拿出许多股本开公司,自己用自己的钱,不能随意还罢了,一天要被拘留好几个小时。如今要不干,股子又退不出来,真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