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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42)

亚英想顺了路直走到胡公馆门口。这是一个大半圆形的铁栅门,双门洞开,那正因为门里这条水泥路面,一条线停下了三部流线型小座车,车头都对着大门,像要出去的样子。亚英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海勃绒大衣,决没有什么寒酸之象,就径直走进了大门,向传达处走来。这里的传达先生,却是一位门房世家,穿件大袖蓝布大褂,头戴青布瓜皮小帽,尖长的脸上,略有点小胡子,说口极流利的北平话。果然的他见着亚英那件漂亮大衣,两只大袖子垂了下来,站在面前,含笑问道:“您找哪位?”亚英没有料到这位传达,竟是这样客气,和那些大公馆的传达大人完全两样,便在身上取一张名片递给他道;“我是董事长约来谈话的。因为并没有约定日子,先来看看。若是董事长在家的话,请你上去回一声。”传达倒猜不出他是怎么一路人物,便点点头道:“董事长在家的,只是现在正会着几位客在谈重要的事,恐怕……让我进去看看。”他拿着名片进去了,点个头表示歉然的样子。亚英只得在门内小花圃边,看着几丛大花出神。这位传达到了上房去,见着他的主人时,主人和三位客人在楼上小客室里围着一张桌子,八只手在那里抚弄一百多张麻雀牌。一位客人正笑着向主人道:“胡老,大概有好久不打麻雀了,哈哈,真觉这斯斯文文的赌法,对数目大了,就不过瘾!”胡天民是个精悍的中等个子,长圆的脸上,养了一撮小胡子,再配上他那一双闪闪有光的眼睛,极可以看出是一位精明人。他身穿深灰哔叽袍子,反卷了一寸袖口,露出里面白绸汗衫,他正在理着牌笑道:“赌牌有赌牌的滋味,打麻将有打麻将的滋味,若把赌博当一种游戏,倒也无所谓……”他说着,回过头来,向茶几上取纸烟,看到传达手拿名片,站在旁边,便道:“什么人?”传达微鞠着躬,将那名片递上。主人将名片看着,很沉吟了一会子,因道:“我不认得这个人呀?他说他是干什么的?”传达将亚英所说的话,照直的回禀了。胡天民便将名片随便放在桌子角上道:“约他到公司里去见何经理先谈谈吧。”

传达正待转身走出去,他下手一位牌友,一开眼看到名片上这个区字,便捡起来看看笑道:“胡天老,你好健忘呀!上次在梁老二家里吃饭,他说起他认识一个青年,非常有办法,凭了一双空手,就在乡场上撑起一片事业来。这种人的创业精神,实在可以佩服。假使交他一批资本,让他去创造一个有规模的场面,那还了得!说起来这个人姓区,这是很容易记着的一个姓,这就是那个姓区的了。”这样一说,胡天民哦了一声,点着头道:“不错,是有这样一个人。那么,让他来和我见见吧。”传达两手垂了两只袖子,站在茶几边,沉着脸色,并没有说一个什么字。主人翁想起来笑道:“是的,这麻雀牌场上怎么好见人?请他到隔壁屋子里坐着吧。”传达含了微笑走将出去,五分钟后,亚英被引着到这牌场的隔壁小客室里来了。这里似乎是专门预备着给人谈心之处,推拉的小门外,悬着双幅的花呢门帘,窗户上也张挂了两方蓝绸窗帷,屋子里光线极弱。传达进来,已亮着屋正中垂下来的那盏电灯。在电灯光下面,沙发围着一张茶几,微微听到那边客厅里,传出哗啦哗啦麻雀牌的声音。客人到了这里,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随身且坐在沙发上,但这样有了十五分钟之久,主人还不见来。这屋子既闷又热,亚英身上的这件海勃绒大衣,虽然质量很轻,可是两只肩膀和脊梁上,倒像是背了个大袋压在身上一样,额头和手心里只管出着汗珠。但是要脱大衣,在这种地方,又没有个地方放搁,穿大衣见上等人物,自然是没有礼貌,脱了大衣抱在怀里,也是没有礼貌,所以只好忍耐着端坐在沙发上只管去擦额头上的汗。可是听到隔壁屋子里的麻将牌声,还是噼一下啪一下的打着,明知主人翁必是在牌桌上有心和客人开玩笑。但既到这里,只有忍耐下去,若是这样的走了,那就和这位胡董事长要决裂了。他胡董事长不会一生下地就是住洋楼坐汽车的。胡董事长在未当董事长之先,少不得也要伺候别人,一步步地爬到今日这个地位,若是自己首先就不能忍耐下去,将来还有什么希望?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忍耐下去吧。他自己给自己转了一个弯,又在沙发上闷热了一会。他这样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伸手到怀里掏出手表来看时,恰是表又停了,站起来在屋子里徘徊了几个来回。忽然又转上一个念头,我不伺侯他胡天民,也有饭吃,受这乌龟气干什么?自己整了一整大衣领子,正打算走出去。就在这时,胡天民口里衔了一只翡翠烟嘴子,带着笑容走进来了。他取下了烟嘴子,微弯了腰,老远看到亚英,就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对不起,有劳久等了。请坐,请坐。”亚英见主人很是和蔼,把心里头十分的不痛快,就去了四五分,随口便说了一句“没关系”。

宾主坐定。胡天民很快地扫射了客人一眼,觉得他衣服漂亮,少年英俊,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相信他是个有用之才,也就在脸上增加了两分笑容,因道:“事情是有这样巧,我的上手一连展了四个庄,简直下不了桌子。”亚英笑着,又说了一句“没关系”。胡天民吸上了一口烟,然后向他点着头道:“我是久仰的了。梁先生早已提到区先生是干练之才,将来兄弟有许多事情要请教的。”亚英已觉得这位胡董事长,很可满意的了,他这样的客气,更是予人以满意,便欠了一欠身笑道:“不敢当,作晚辈的也只是刚刚投身社会,本来早就要拜访胡董事长的,因为恰好有一位敝亲由香港运了几车子货来。他人地生疏,有几处交易,非要我去接洽不可,替他跑了几天,就把时期耽误了。所以迟到今天,才来请安,这实在是应当抱歉的。”

胡天民一听到“香港”这两个字,立刻引起了很大的兴趣,便将烟嘴子在茶几烟灰缸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灰,作出很从容的样子,微笑道:“令亲运了些什么货来呢?西药,五金,匹头,化妆品?”说完了,他将烟嘴又塞到嘴角里吸了两口烟。亚英道:“大概各样东西都有一点吧。”胡天民笑道:“这正是雪中送炭了。这几天物价,正在波动。”亚英道:“唯其是物价都在波动,所有那些货很少肯脱手。我本应当早几天来奉看先生了。就为了这件事耽搁了,望先生多多指示。”他这最后一句话,颇是架空,也无意请胡先生指示他什么。但胡天民对于这句话,却是听得入耳,便微笑着,又吸了两下烟,问道:“区先生以前是学经济的吗?”亚英道:“惭愧!学医不成,改就商业,未免离开岗位了。”胡天民将腰伸了一伸,望着客人的脸子,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因道:“以前区先生是学医的,那么,对于西药是内行了。”亚英道:“不敢说是内行,总晓得一点。”胡天民笑道:“我们公司里也有点西药的往来……”他把这句话拖长了没有接下去,沉吟着吸了两口烟,因笑道:“我们在城里,也有一点西药事业,九州药房,知道这个地方吗?”亚英笑道:“那是重庆最大的一家药房呀!许多买不到的德国货,那里都有,那里一位经理,记得也姓胡。”胡天民笑道:“那好极了,他是我的舍侄,区先生可以去和他谈一谈。”说着,他在身上取出了自来水笔,问道:“区先生可带得有名片?”亚英立刻呈上,他就在上面写了六个字:“望与区先生一谈”,下面注了似篆似草的一个“天”字,交给亚英笑道;“舍侄叫胡孔元,他一定欢迎的。”他说时,已站起身来,看那样子像是催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