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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32)

亚英本在他们身后走着的,这就抢着向前,两手一同的摇着,笑道:“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二小姐向他瞅了一眼道:“这怕什么的,反正我说的是一种普通青年应有的现象。”林宏业知道区家父子之间,多少还守着一点旧礼数,这话最好是不必说穿,于是找了一个新的大题目。林宏业答道:“我们刚才在这平原上散步了一番,大致可以。只是这里有个严重问题,饮水太不卫生。”老太爷笑道:“你不愧是现代都市上来的人,一到就把这里的毛病找出来了。我们大部邻居是喝田里的水,真不高明。可是这有什么法子呢?川东这一带缺少塘堰,缺少河渠。地质的关系,又没法子掘井,除了泉水,就只有喝那关在田里的蓄水了。”林宏业笑道:“只要不惜工本,这个问题,倒也不是什么难于解决的事。”亚英自坐在一旁椅子上听他说话,听到这里,他就站起来笑道:“宏业,你这个大题目,慢慢向爸爸谈吧。我去休息一下。”他说着,自向旁边一间屋子走去。这间屋子,就是预备城里人回来休息的。他横躺在床上,把眼望了天花板想心事,在一想之后,就不知不觉地把那张相片拿出来,对了脸上高举着看。他正看得入神,却听到房门咯咯的敲着响,正是二小姐站在房门口,门虽然是开着的,她却不进来,故意这样敲着门来惊动人。

亚英立即坐了起来,却把相片向大衣袋里一塞。二小姐笑道:“你这不是掩耳盗铃吗?那相片根本是我交给你的,你还瞒着我干什么?”亚英笑道:“我一下没有看清楚是你。”二小姐走进屋子里来道:“大家正谈得热闹,你一个人溜进屋子来,我就知道你是在偷看这张相片。”亚英将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肩膀向上耸了两耸,笑道:“我倒真有点不明白,这位黄小姐她为什么送我一张相片呢?”二小姐笑道:“你们这些男人,不是以玩弄女人为能事吗?这黄小姐是反其道而行之,她就专门玩弄男子。她将这张相片托我送你,我本来不愿交给你的,可是迟两天,你和她见面,她一定要问你的,如何隐瞒得来?所以相片我是交给你了,话我也要向你告诉明白。这位黄青萍小姐是和你开玩笑的,最好不要惹她。你说有一笔大生意要作,明天要和我们一路进城去,如实有其事,我们就一路走也好。因为我们虽找不到小车子接送,倒有一部回城的卡车,明天在公路上等我们。你和我们一路走,不是免了抢买公共汽车票吗?”亚英道:“哪里来的一辆卡车?是你们的货车吗?”二小姐笑道:“我们坐着专用卡车过江,到娘家来摆阔吗?这是人家运货的下乡货车,卸货回城,顺路带我们一趟。”亚英道:“宏业是初到重庆的人,怎么就会找着这样一条坐便车的路子呢?”

二小姐耳朵下悬了一副翡翠耳环的,这就笑得两只耳环,像打秋千一样的在脸腮旁摇摆着,于是指了鼻子尖道:“何必林先生,就是林太太,还不能够找一辆卡车坐吗?坐大车子,根本不是什么漂亮事,也值不得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宏业带来的这批货,三停有两停是重庆缺乏的东西。那些拥有游资,急于进货的商家,正在想尽方法和我们接近。重庆最不容易找着的房屋都有人愿分半个楼面给我们住。不用说是坐卡车了。这个世界,掌握物资是比作任何事业都有味道的。小弟弟,你现在刚刚是有点商业出路,就想走那劳民伤财的恋爱途径,真是错误。不,我还说错了,根本不能说恋爱,不过是被人玩弄而已。你最好是收拾起你那糊涂心事。黄青萍是不易对付的一个女孩子。”亚英笑道:“别嚷吧。”二小姐道;“岂但是嚷,她如果真的玩弄你,我还要出面干涉她呢。我和她相处一个多月,知道她非常挥霍,三五万元,随便一伸手就用光了。你供得起她吗?”亚英道:“我只说她一句,你们就要毁坏她几十句,那何苦?”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一点笑容。二小姐站定了脚,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又淡淡地笑了一声,她就不再说话,唉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这林宏业与区家一家人在堂屋里谈着他个人的实业计划,谈起法币来,总是几万万上千万。区家举家都坐在土墙草房顶的堂屋里,被他那个庞大实业计划所陶醉,竟没有人理会到这位区三先生在另一种陶醉中。

到了次日下午,果然有个司机找到区家来相请,用卡车送他们入城。亚英先就向父母声明了,至多进城住两宿就回来。大奶奶还在旁边凑趣着道:“家里的事,你不用烦心,我们希望你下次回来,就是一个经理了。”亚英觉得嫂子这句话很好,又补上了一句道:真的,我若不是为了这件事,也不忙着就进城。”他说时,看看父母并无留难之色,自是很高兴的就随着林宏业进城了。林宏业得着温五爷的介绍,住在银行招待所里。据说,这里是有卫生设备与电气设备最好的房屋,除了白住不给钱而外,还有很丰富精美的伙食。亚英心里想着,在战前上海南京一些大码头,银行家拉拢主雇,这样的招待也不算稀奇。可是现在战时,随便办一餐饭,招待客人,也不是轻易的事,这种浪费,岂不是对社会某个角落的一种暴露吗?

亚英看看招待所的情形,卡车停在招待所门口,林氏夫妇下车,亚英也随了进去。这是并排着的两幢洋楼门口,安装着足球大的白瓷罩子电灯,照着玻璃窗户,可以看到几层楼的窗户里面,都垂着翠蓝色的窗帷。便是只凭这一点,也显着这所房子的华丽了。走了进去,踏着楼梯上寸来厚的线毯,上了二层楼。亚英进房之后,看到里面很宽大,墙是粉漆着阴白色,屋梁上垂下来罩着花绸罩子的电灯,家具是全新而摩登的。亚英笑道:“这招待是相当的周到,你们总不破费一文吗?”二小姐道:“要破费什么?人家银行招待得起,也不在乎这个。你若有一笔生意,和他做好,多则千万,少则几百万,你受他的招待,耗费得了他多少。”

宏业燃了一支纸烟,伸长了两脚,坐在沙发椅子上,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你们真也所见不广。人家银行招待所,是一种人事应酬,根本不着重生意眼。”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笑道:“我这一层楼面前后好几间屋子里,都住的是代表之流。他们是干政治的,只有花钱嫌不够,哪有多少钱向银行里存款?招待所里对这种客人,却是相当客气,你能说他是图谋着这些人存款吗?”

亚英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招待这些代表?”宏业道:“你在重庆住着,难道这一点事情你都不知道?银行里主脑人物,摆开银行本身,需要政治上有人帮忙而外,就是大老板二老板之流,反正也离不开政治。他在政治上多拉拢几个朋友,还有什么吃亏之处吗?”亚英笑道:“我们有钱向银行里存,透着有点冤,让人家拿了我们的钱,去招待不相干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