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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29)

车子在他们高兴的当中,向前飞跑,二十分钟后,缓了下来。这里正是一个“之”字路形,弯弯曲曲的围着一个山坡绕。老远的看到隔一道路环的路途中间,站了一大群人。老太爷呀了一声道:“有车子出险了。”大家随了向前看去,自己的车子也就停在路边。这位司机是一个好热闹的青年,他已开了车门,跳下车去看热闹。大家看时,这路边靠山坡有两部车子,一部是大客车,车头撞了个粉碎,车身半倒着,压在山坡的斜石壁上;另一部是流线型的米色小座车,车头碰烂了半边,一只车轮子落进了公路边的流水沟,车尾高高举起,满地都是碎玻璃片。一个穿黄皮外套的人,头上戴了青呢鸭舌帽,左手臂流着血,将白绸手帕子包了。他斜靠了山坡,坐在深草上,横瞪了眼睛,望着那群人道:“赔我们一百万也不行,我们这车子如今在仰光都买不到,是我们主人在美国定做的,我身上受的明伤不算,暗伤不知道碰在哪里。我是一个独子,家里有七十岁的老娘,若要丧了我的性命,我们这本帐不好算。”他这样的说着,没有人敢回他的话。看那样子,是开小座车的司机了。

这一大群人中有的穿长衣,有的穿西服,都相当的漂亮。那大车上有公司公用车字样,想必这班人都是公司里的高级职员。有两个受着重伤的人,周身是血渍,头面上包扎了布片,躺在路边深草里,这时就有一位穿西装的走向车边来,对老太爷道:“我们撞车了,还有两个同事,一个司机受着重伤,可不可以请你带我一截路,让我到前面车站上去打个电话?”老太爷便开了车门让他进来,挤坐在一角里,这车上的司机,看到这是惹是非之地,没有敢说一字,上车就开走了。

老太爷等车子走了一截路,问道:“你们这两部车子,都是车头上碰坏了,是顶头相撞吗?”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可不就是。我们车子下坡,又是大车不容易让路,恰好又在一个急转弯上,要让也不可能。这部小车子可像动物园里出来的野兽一般,横冲直撞的奔上山来。向我们撞个正着。所幸我们这车子靠里,若是靠外的话,车子撞下坡去,我们这一车子人全完了。”老太爷道:“那么,不是你们的错误。”他苦笑了一笑道:“怎敢说不是我们的错误。我们看到这部小车子,照理应当停在路边,让他过去的。”青萍插嘴道:“怪不得我们这车子在路边停了一停,让一部飞快的车子跑过去,大概就是这部小车子了。”那人又苦笑了一笑。老太爷道:“刚才那位司机碰伤了,在那里骂人,要你们赔一百万,你们的司机怎样呢?”那人道:“他晕过去了,恐怕有性命之忧。他哪里能说话,就是能说话,他也不敢说。司机不一样,有的就是司机而已,有的可无法去比他的身份。”

青萍笑着回过头来向亚英道:“这就是人不能比人的明证了。”老太爷没有理会他们,继续问道:“这事的善后很棘手吧?”那人道:“但愿赔车子、出医药费能够了事,也就算菩萨保佑。今天不幸中还算大幸,这小车子上并没有主人,否则吃不了兜着走,我们想不到这事是怎样的结果。”老太爷见他不说出车主,就连他们是什么公司的人,也不便问。大家默然地坐着,车子就很快的到了一个车站。那人就下车去了。

车子继续向前,老太爷叹了一口气道:“黄小姐,你说的话不错,这个世界人不能比人。”青萍被老先生赞了一句,自是高兴,而亚英听了比她还高兴,向她笑道:“黄小姐,你比我家亚男还要小两岁吧?而她对于社会的见解,就没有你看得这样透彻,今天可以到舍下去宽住一晚吗?亚男对你会竭诚招待的。”青萍微笑道:“你忘了,我们坐的这辆车子,并不是我的。”亚英道:“有什么要紧?让车子先回去就是了,明天我送黄小姐坐公共汽车回来。”青萍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老太爷道:“孩子话,人家看了我们挤不上公共汽车,想法子亲自把小车子送我们下乡。我们叫人不坐现成的小车子,让人家由公共汽车挤回来,你家那个茅草屋,有什么可留嘉宾的,值得教人家明天在公共汽车里挤?”亚英被父亲说红了脸,强笑着无可说的。青萍笑道:“照说到了乡下,我实在该到府上去拜访伯母。只是我向温五爷借了车子,应该回去给他一个交代,下次有工夫,我愿意到府上去打搅几天。在城市住久了,实在也需要到乡下去住几天的,让在城里住得昏咚咚的脑子清醒一下。”说着将她那染着蔻丹指甲的细嫩白手,在额头上轻轻捶了两下。亚英道:“黄小姐的公馆在哪里?是在很热闹的街市上吗?”青萍微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有公馆,我也是流浪者呀!”亚英道:“客气客气!”青萍道:“我的身世我也不愿谈。亚男她知道我。林太太也知道我,可是……”她又笑着摇摇头道:“不必说了。”老太爷坐在一边,脸上却透着一点微笑。亚英不知道父亲这微笑,含有什么意思,不敢接着说什么,大家又默然了一会,车子便停在一个乡镇口上。

老太爷说声“到了”,开了车门,引亚英下车。青萍却也跟着走下车来。老太爷向她连连道谢。她向老太爷鞠了个躬,又伸手和亚英握了一握,笑道:“二先生再会了。我们在城里可以会到的。”老太爷对汽车上看了一看,见那司机正划着火柴吸烟,便低声问道:“黄小姐,我可以奉送这位司机几个酒钱吗?”青萍笑道:“不必了,我们常常给他钱花的。”老太爷笑道:“正是如此。我想我们尽力奉送他一点款子,也许他却认为那是一种侮辱。”她点着头微笑了一笑,又道:“那倒不,只是不必破费。”老太爷就取下头上的帽子,向那司机点头连道:“劳驾!”然后催着亚英取下车上的旅行袋和篮子,向黄青萍告别后由公路走下小路。亚英原走在老太爷前面,站在路边一犹豫,却落在后面了。他走了一截路,便回头向公路上看来。这黄小姐正不慌不忙,还站在那里呆望着。亚英一回头,她却举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挥着一条花绸手绢。虽然隔着那么远,还看到她脸上带着很招人乐的笑容。

亚英点着头将口张了一张,虽然也想把手招上两招,无如左手提篮,右手提袋,无法举起,只得弯着身子鞠了半边躬。他只看远处的黄小姐,却忘了近处小路的缺口,一脚插下去,身子歪着向路边一斜。幸是自己将脚撑住了地,手又带着袋子撑住了脚,总算不曾倒下去。老太爷听到后面一声响,回头问道:“怎么了?”亚英伸腰站起来笑道:“一条花蛇在路边一溜,吓我一跳。”老太爷道:“现在的日子会有蛇?”亚英悄悄地道:“四川的天气,大概终年会有蛇的。”

老太爷不知道听到这话没有,板着脸自在前面走了。亚英又走了一截路,再回头看看,见那小车子在公路上滚起一阵尘烟,这才算安下了这条心,随着老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