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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24)

两人到了旅馆里,区庄正老先生拿了一张日报在消遣,在等着他们来。一见二小姐便问道:“宏业到了吗?”二小姐道:“明天才能到呢。现在伯父难得进城来的了,我作个东吧,今天怎么娱乐?”老太爷望了她,摇摇头笑道:“香港来的太太,究竟是香港作风,只惦记着怎么消遣。”二小姐强笑了一笑,倒不好再提起,只是陪着老先生谈些闲话。

不多时,亚雄也来了。老太爷倒是相当高兴,为了刚才给二小姐碰了一个钉子,正待约着这一群晚辈到一个地方去晚餐,却听到外面有一个南京口音的人,叫了一声老太爷,回过脸向窗户外看时,他又有一点小小的惊异,“呀”的一声,站了起来,向外点着头拱了两拱手。早有一个人不断作着长揖走了进来。亚英看时,就是原在南京开老虎灶的老褚。二小姐在一旁颇注意这人,见他穿了一件灰色嘉定绸的紫羔皮袍,手里拿了崭新的灰呢帽,秃着一颗大圆头,透出一张紫色脸,一笑嘴里露出两粒黄烁烁的金牙,在皮袍上,他又罩上礼服呢的小背心,左面上层小口袋里露出一截金表链,环绕在背心中间纽扣眼里,而同时,又在他拿帽子的手上,戴着镶嵌钻石的金戒指。她想这是十余年前上海买办阶级的装束,这人要在舞台上扮一个当年上海买办,简直不用化装了。

老先生立刻让迎他进屋,他看到亚雄亚英,又作了两个揖笑道:“上次在渔洞溪会到,没有好好招待,听到李仙松说,老太爷进城来了,特意来奉看,并请赏脸让我作个小东。”老太爷给他介绍着二小姐,他又是一揖。老太爷笑道:“褚老板发了财了,越发的多礼了,请坐请坐。”老褚笑着摇摇头道:“谈什么发财,穷人乍富,如同受罪。谈不上发财,混饭吃罢了。我这就觉得东不是,西不是,穿多了嫌热,吃多了拉肚子,一天让人家大酒杯子灌好几次,我倒是不醉。”说着哈哈一笑。他一张口,远远的让人闻到一股酒气。亚英笑道:看褚经理这个样子……”老褚将身上的衣服连拍了两下,笑道:“二先生,你觉着我这一身穿着,不大时髦吗?我这样穿是有个原因的,往年在上海的时候,看到人家穿这样一身,羡慕的了不得,心想我老褚有一天发了财,一定也这样铺排铺排。如今不管发财没发财,反正弄这样一身穿着,总是不难,所以我就照十多年前的样子作了这一套穿着。我本来还有两件事要照办,后来一想,不必了。第一,是作一件狐皮大衣;实不相瞒,我这件皮袍子穿得我就热不过。里面只有一件小褂子衬着,做了一套丝绵短袄短裤总不能穿,这狐皮大衣哪里穿得住。第二,是弄部人力包车,漆黑的篷子,配上白铜包头的车把,车上按一个顶大的铜铃铛子,让包车夫拉在街上飞跑,脚下踏着铃子一阵乱响。记得上海当年一班康白度在马路上跑着,威风十足,不过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十多年前就改了坐小汽车,因之我也没有把这心愿还了。”

在屋子里的人,听了这话,都心中暗笑。当他形容包车在街上跑的时候,两手作个拿车把的姿势,一只脚在楼板上乱点,仿佛已经坐在人力包车上踏铃子。亚英笑道:“褚经理,你没有把我的话听完,我是说你吃酒的样子,不是说你这身衣服。自然,你现在大发其财,要什么没有?”说着,斟了一杯茶送将过去。老褚两手将茶接着,笑道:“发财呢,我是不敢说。我们这几个资本,算得了什么。不过当年看到人家有,我没有的东西,心里就很想,如今要设法试一试了。记得往年在南京,看到对面钱司令公馆,常常用大块火腿炖鸭子,又把鸭子汤泡锅巴吃,我真是看得口里流清水。”说着,他举起手上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去年我第一批生意挣了钱的时候,我就这样吃过两回。因为厨房里是蒸饭,为了想吃锅巴,特意煮了一小锅饭,烤锅巴,你猜,怎么样?预备了两天,等我用火腿鸭子汤泡锅巴吃的时候,并不好吃。我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馋得流口水。”说着,他手一拍腿,惹得全屋人都大笑起来。

第24章 人比人

在这一阵欢笑声中,区老先生却在暗中着实生了一些感慨。人总是这样:“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平常。”这老褚能够把这话说出来,究不失为一个好人。他心里如此想着,脸上自有了那同样的表示,不住地将手摸嘴唇上下的胡楂子,只管微笑。老褚见区庄正一高兴,就再三约请作东。区家父子在他这样盛情之下,只好去赴他这个约会。老褚已略知李狗子如何款待老师,因之他这顿晚饭,办得更为丰盛。他又知道今天中饭几位陪客,不大受客人的欢迎,因之除了李狗子外,并无其他外客。

醉饱归来之后,感慨最深的自是当公务员的区亚雄。没想到发扬民族精神以血肉抗战之后,大大占着便宜的人,却是卖热水和拉人力车的。当晚在寄宿舍里,做了一整夜的梦。次日起来漱洗之后,免不了到斜对门,那所斜着十分之三四的灰板小店里,去吃油条豆浆。他也觉着有些奇怪,接连吃了几顿肥鱼大肉,这早点已减了滋味,喝了大半碗豆浆,一根油条,就不想吃了。

到了办公室,并没有什么新公事,只把昨日科长交下来的公事,重新审核了一道,便可呈复回去。这科长与他同一间屋子办公。这里共有三张桌子,当玻璃窗一张写字台,是科长所据有的。亚雄和另一个同事,却各坐了一张小桌,分在屋子两边。科长姓王,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曾受过高等教育。他觉得这同办公室的两位同事都是老公事,虽然地位稍低一点,他倒不肯端上司的牌子。他来得稍微晚一点,进门以后,一面脱那件旧呢大衣,取下破了一个小窟窿的呢帽子,和大家点了点头。他上身穿的倒是一套半新的灰呢西服,却是挺阔的腰身。亚雄笑道:“科长这套衣服,是拍卖行里新买的吗?”他摇摇头笑道:你想,我们有钱买西装穿吗?一个亲戚是在外面作生意的,送了我这一套他穿得不要了的东西。又有一个同乡是开西服店的,说是西服店,其实一年不会做一套西服,无非做做灰布中山服,半毛呢大衣而已。念一点同乡之谊,要了我三百元的手工,在粗制滥造之下,给我翻了一翻,将里作面,居然还可以穿。碰巧我昨日理了发,今天穿上这套衣服,对镜子一照……”另外那位姓赵的同事,就凑趣说道:“年轻了十岁。”王科长挂好了衣帽,坐在他的位子上。回转头来笑道:“那也年轻不了许多。再年轻十岁,我是十八九岁的人了,那岂不是一桩笑话。”说着,他回转脸去,耸了两下肩膀,从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和一盒俗称“狗屁牌”纸烟,放在桌上。他且不办公,先取了一支烟,放到嘴里,划了一根火柴,将烟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