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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10)

正说着,隔座那位旧上司站起身来,送着那位摩登女郎走了。他说了一声“再会”,却没有离座。亚雄一抬头,眼看个对着,这就不好意思再装马虎,只得含着笑容站了起来。那人竟是没有当年上司的架子,迎着走过来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说道:“区兄,多年不见了。现时在哪里工作?”亚雄叹了口气道:“正是愧对梁先生当年的栽培,依然故我而已。”那人回过头来,和亚英握着手笑道:“我猜你今天一定会到。”亚英道:“刚才看见梁经理和一位小姐在一处,不便向前招呼。”梁先生笑道:“没有关系,是我朋友的女朋友,在这种地方会到,不能不作个小东。亚英兄你到这边来坐一会,我们谈几句话。”说着他拉了亚英的手,到隔壁座位上去了。亚雄看这样子,两人竟是很熟,显然这位梁先生,也改为商人了。自己方才这一份儿畏惧,正是多余的。

自己守着一大杯咖啡,且在这里闷坐等着。约莫有十五分钟之久,亚英走了过来,弓身在桌子角边向他道:“大哥你若饿了,先来一盘点心,我和梁经理还有几句话说。”说毕,也不等着亚雄同意,他又到隔壁谈话去了。

亚雄坐着不耐烦,不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因为他们的声音低微,仿佛中听到亚英说了好几次“开包袱”,直等那梁先生大声哈哈一笑,方才把话停止。只见这位梁先生拿出好几张一百元钞票,交给了茶房,笑道:“这钱存在柜上,这边座位上的帐,由我付,明天我来了结帐。”说着和亚英握握手,又和亚雄点点头,拿起衣钩上的帽子和大衣,满脸笑容走了。看亚英那样子,对他并未表示谢意。”

亚雄心想,这是一个奇迹,没有想到会叫旧日上司会了自己个大东。他正这样的出神,亚英表示着很高兴的样子,两只手揉搓着,坐了下来,笑道;“我说不用我掏腰包不是?”亚雄道:“你怎么会认得这位梁先生?当他作我顶头上司的时候,那还了得!在路上遇到他,我们脱帽行礼,他照例是爱睬不睬,如今竟是这样客气。”亚英笑道:“他现在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商人。不过他资本大,是个大商人。我的资本小,是个小商人而已。他现在正有一件事,要我帮他的忙,他是非和我客气不可。”亚雄道:“我还是要问那句话,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亚英道:“上次你到渔洞溪去,你没有受着那李狗子招待吗?你当然不会忘了这个人。”亚雄道:“一个在南京拖黄包车的人,如今当了公司的经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这与我们这位老上司有什么关系?”

说话时茶房将一只赛银框子的纸壳菜单子,交给了亚英。亚英看了一看,递了过来。亚雄一摆手道:“我不用看,照你那样子给我来一份,就是了。”茶房拿着菜牌子去了。亚雄叹了一口气道:“世人就是这样势利,他看到你穿西装,我穿旧蓝布大褂,他送咖啡来,是先给你,拿菜单子来,也是先交给你。他瞧我这样子,就不配到这里来吃西餐。我看现时重庆,有这样一个作风,只要这个人穿一身漂亮的西服,不论他是干什么的,更不会论到他的出身如何,品格如何,便觉得总是可以看得上眼的一个人。有话愿和他说,有事情也愿意和他合作,有钱也……”亚英笑着连连地摇了几下手,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你发牢骚做什么!”亚雄向四座看了一看,笑道:“那么,你是由李狗子的介绍认识这梁先生的了。”亚英点了点头,只是微笑着。

这时茶房已经开始向这里送着刀叉菜盘,兄弟两人约莫吃到两道菜,一阵很重的脚步,走到面前,有人操着很重浊的苏北口音,笑道:“来缓了一步,来缓了一步,真是对不起!”亚雄抬头看时,一个穿厚呢大衣的大个子,手上拿着青呢帽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金壳子表看了一看,笑道:总算我还没有过时间。”他看到了亚雄,“呵”了一声道:“大先生,也在这里,好极了。”

亚雄认出他来了,正是刚才所说的李狗子,便站起来笑道:“原来是李经理,我们刚才还提你呢!”亚英笑道:“这是梁经理留下的钱会东请客的,我借花献佛,就请你加入我们这个座位,好不好?”李狗子还没有答话,这里一个穿白布罩衫的茶房,老远的就放下一张笑脸,走到李狗子面前,弯着腰点了点头道:“李经理,就在这里坐吗?”他道:“不,那边座位上,我还有几位客人。”

他说话时,看区氏兄弟桌上虽摆着菜,却还没有饮料,便回过头来笑着低声道:“这是熟人,你倒两杯白兰地来。”茶房笑着,没有作声。李狗子笑道:“你装什么傻!用玻璃杯子装着,若有‘警报’,把汽水橘子水冲下去就是。你再拿两瓶橘子水来,这个归我算,不要梁经理会东。他请人吃,我就请人喝。”说着,向那茶房望了一眼道:“懂得没有?拿汽水橘子水来!”又低声道:“放心,不会有‘警报’!”茶房点着头去了。

李狗子拍了亚英的肩膀道;“我先到那里去,坐一会儿再来谈。”说着,又向亚雄点了点头,匆匆地走了。茶房果然依了李狗子的话,拿了两瓶橘子水,两只大玻璃杯来。这杯子底层,有一层深橙色的液体,不必喝,已有一股浓厚的酒味,送到鼻子里来。他将两只橘子水瓶的盖塞子,都用夹子拨开了,将瓶子放在二人手边,悄悄笑道:“请预备好了,随时倒下杯子去。不是熟人,我们是不卖那杯子里的红茶的。”说毕,还对二人作个会心的微笑,然后才走去。

亚雄在南京的时候,不怕贵,也偶然买点好酒喝喝,自到重庆来,酒都免了,更不用说是洋酒了。这时闻到白兰地的香味,颇觉精神为之一爽,端起杯子来先抿了一小口,舌头的知觉告诉了他,这的确是白兰地。因低了声音道:“这是由陆路坐汽车来的呢,还是由天空坐飞机来的呢?”亚英道:“那你就不必管他了。反正香港有的东西,重庆总会有,只要有钱,何必上香港?”亚雄道:“香港可没有警报。我正是忘记问一句话,刚才老李提到了警报,那是什么意思?”亚英指了他的玻璃杯子,笑道:“我若叫你在红茶里掺了桔子水下去,就是那话,你明白了吧。(按当日重庆禁酒,餐馆常有纠察队来到,如发现喝酒,即重罚。)”亚雄道:“没有想到你一个初到城里来的人,比我终年在城里的人要知道得多而又多。”亚英笑道:“我虽不常到城里来,可是我的朋友,却不断地来。像那位梁先生和李狗子,不是天天都在这头等西餐馆子里进出的吗?”

亚雄道:“他们是在这里取乐呢,还是应酬?”亚英道:“作国难商人,取乐就是应酬,应酬就是取乐。”亚雄用叉子叉住一小块炸猪排,蘸了盘子里的蕃茄酱,正待向口里送着,听了这话,未免迟延了一下,睁眼望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亚英笑道:“你吃着炸猪排,好吃不好吃呢?”亚雄将叉子举了一举,笑道:“你又要笑我说漏底的话了。我总有两年没吃过西餐,今日难得尝上一回,怎么能说不好吃的话。”亚英道:“假如你天天吃西餐,你觉得是西餐好吃呢?还是中国饭好吃呢!”亚雄笑道:“虽然偶尔尝一回西餐,口味还不算坏,但是天天吃这玩意,恐怕不适合于中国人的胃口吧。”亚英笑道:“你这个答复就很对了。天天吃西餐,岂有不腻之理?他们每日到这里来,鬼混一阵,其实不吃什么,另外到川菜、苏菜、粤菜馆子里去足吃足喝。到这里来,只是应酬而已。可是中国菜馆子里,不是一样应酬吗?但没有这样欧化,也没有这样方便,更没有这里快活。这里是个大敞厅,所有干着国难生意经的人,容易碰头。遇到人多,可以吃上十客八客西餐。遇到人少,喝一点真正的咖啡,或威士忌苏打都可以。不像进中餐馆子,非吃饭不可。而且这里有摩登女性,有一班专找暴发户的小姐,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也可以谈谈那种不正常的恋爱,有了这些原故,所以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取乐,也是应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