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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00)

西门太太早在楼廊上看见了,心想她又不认得二奶奶,你看,要她这样满面春风当着招待!便在楼上招手道:“请上楼,我们真是分不开,一天没有到你公馆里去,你就追着来了!”二奶奶笑道:“我早就要来看看你的宝庄。”房东太太在一旁插嘴道:“我们这里,和你公馆打比,真是天上地下了,还说什么宝庄!”说着,一路引了二位上楼。

西门太太将客人引到屋子里来坐时,刘嫂觉得这两位贵客上门,脸上异样风光,忙着进来张罗了一会茶水,却向房东太太笑道:“钱太太,你信不信呢?我们要搬过江北,不是有地方吗?”

钱太太虽觉得这个老妈子太没有规矩,然而她不知轻重的已经说出来了,这个问题是讨论不得的。便笑道:“我怎么不相信呢?你们有好房子住,为什么要住这不好的房子呢?”刘嫂益发顶了她一句道:“哪里哟,房东不借给我们就是了!”西门太太瞪了她一眼道:“快出去,客来了,哪里有你在这里说话的份!”

房东太太更是见机,早已偏过头去和二奶奶说话,打了一个岔,将这句话锋躲闪过去。她看到西门太太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也许人家有什么亲切话要谈,便站起来向二奶奶点着头道:“我先告辞了,回头请到舍下去坐坐。”说着她自下楼回家去了。她回到家里,倒呆坐着想了一想。记得丈夫的大哥钱尚富,常说过温五爷是重庆城里一位活财神。他有一位二太太,最掌权,自然就是这个人了。西门太太常说,到温公馆去,倒是真的。他们认识这种财神,还怕没有钱花,怪不得西门德去仰光了。

正想得出神,只听得走廊下有人跑得“冬冬”有声。奶妈叫道:“哎呀!太太快点出来吧!”房东太太不知有了什么急事,抢着迎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奶妈笑着喘了气道:“那位太太说,要到我们家来看看你咯。”房东太太问道:“真的?”她道:“朗格不真哟?她叫我回来先通知你一声。”房东太太笑起来道:“她自然要来看我。我们在上海是老朋友,老姊妹,她虽然作了女财神,我们往日的交情还在,赶快叫厨房里预备开水泡好茶,不,还是叫陈嫂来吧!”陈嫂在门外答应着进来了。女主人笑嘻嘻地道:“我们家来了贵客,快把先生由外国仰光带来的咖啡听子拿去,煮一壶咖啡来。上次你煮的咖啡很好,就照那个样子去煮。”这陈嫂在这主人家多年,颇知主人脾气,凡是与主人有银钱来往的,或者可以帮着主人发财的,来了之后,主人都煮咖啡给客喝。碰得好,家里赌上一次钱,可以分几百块头钱。因之听了太太之言,很高兴的去煮咖啡。

那温二奶奶为人最好面子,看到这位房东太太,见面就是一阵奉承,也不能不和人家客气两句。她和西门太太谈话的时候,奶妈抱了个孩子在窗子外踅来踅去,因问西门太太是谁的孩子?她说是房东家的孩子。奶妈听说,抱了孩子笑进来道:“太太,请到我们家去坐坐吗?”二奶奶随便点了头道:“好,一会儿我去看你们太太。”这奶妈以为是真话,所以抱了那孩子就跑回去报信。那边房东太太煮上了咖啡,温二奶奶还不知道呢!

她们坐着谈了一会,还邀西门太太去逛梅庄。西门太太说是今日要在家里收拾东西,明日赶去相陪。二奶奶倒也不勉强,因和区家二小姐告辞先走。西门太太送下楼来时,不免有一阵笑语声。房东太太以为是佳宾来了,由屋子里直迎出来,站在路头上,连连的点了头道:“二奶奶,二小姐赏光到舍下坐一会去吗?我已经叫佣人煮好了咖啡了。”二奶奶为了情面,只得笑道:那怎好叨扰呢!房东太太一面客气着,一面拦着路头,将两手伸出,微微地挡着,只管笑了点头道:“只请坐一会子。”

依着西门太太,本不愿意二奶奶到这种人家去。她冷冷的站在一边,把眼望着,并不作声。房东太太向她笑道:“西门太太,也到我那里去坐一会子,我知道你是喜欢喝咖啡的,我家里已经把咖啡煮好了。”二奶奶明知道她们房东房客之间,有了相当的意见,若是在人家这样招待之下,还不去敷衍敷衍,那是故意与房客一致,有意和人家别扭了,便笑着和二小姐一同进了钱家。

西门太太站在屋檐下,并没有移动脚步,房东太太已进了门,复又回转身子,手挽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博士太太,你还和我来这套客气呢!请进,请进!”西门太太被她拉着,只得跟了她进去。在十分钟之内,房东太太的客室里已经布置得很整齐。正中桌子上换罩了一方雪白的台布,四套细瓷的杯碟,分放在四方,正中一只玻璃罐子,放了许多太古方糖。二奶奶看到,首先表示了惊异,笑道:“自离开了香港,就没有看到太古糖了。”房东太太笑道:“二奶奶客气,你府上会少了这些东西!”二奶奶道:“咖啡可可粉,我们都有一点,只是这个糖,我们真的没有。原因是四川根本就出糖,我们还费了许多手脚带糖进来,干什么?可是现在知道,那是错了,咖啡里放着土糖,究竟是两种滋味。”房东太太笑道:“这东西,我们家还有一点,我送二奶奶一盒。”说时陈嫂捧了一只搪瓷托盘,托了一只咖啡壶,又是一听牛奶,都放在桌上。钱太太亲自提着壶,向各个杯子里斟着咖啡。热气腾腾的,一阵阵的香味,送进了鼻子。二奶奶笑道:“这咖啡熬得很好。”

房东太太听到二奶奶这样夸赞,心中十分高兴,又亲拿了糖缸里的白铜夹子,向各人杯子里加着糖块,又举着牛奶听子待要斟牛奶时,二奶奶却牵着她衣袖,要她在椅子上坐下,笑道:“钱太太,你不必太客气了,我们自己动手,而且我主张喝咖啡不必加牛奶,里面有了牛奶,就把咖啡的香味压下去了。”

钱太太算是坐下了,她对于这个提议极端赞成,拍了手道:“这话对极了!我一看二奶奶为人,就是气味相投的,只是有一点,我们怕攀交不上。”二奶奶说了一声“太客气”,这主人家的陈嫂,已捧了两只玻璃碟子装着干果点心送了上来。便是这位奶妈,也格外殷勤,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端了一只玻璃碟子来。钱太太道:“陈嫂,把那玻璃橱子里那一盒糖拿来。”陈嫂答应了一个“是”字。奶妈首先走去,立刻取了一盒未曾开封的太古糖来。她向二奶奶笑道:太太,你不要嫌少。”说着,便把糖盒放在二奶奶面前。二奶奶道:“谢谢了,你府上一家人,都客气得很。”那奶妈虽没有在客室里分庭抗礼的资格,但她恰也不甘寂寞,抱了孩子在客室外走来走去。她觉得家中开七八家银行的人,无论身上哪一处都是看着有味的。

西门太太虽也在受招待之列,但是她越看到房东家主仆过分殷勤,便越发不高兴。她不便催二奶奶走,抬起手臂来接连看了两回手表。在她第二回看手表的时候,二奶奶忽然省悟,她便站起来向房东太太笑道:“打搅打搅,哪天有工夫过江去的时候,请到舍下去玩玩。”房东太太笑道:“二奶奶有事,我也不敢留,不然可以在我们这里便饭了走。――只好将来过江奉访,再畅谈了。”二奶奶道:“我一定欢迎。西门太太和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我们是隔不了十二小时不见面的。哪天有工夫过江,可以同西门太太一路去,在我们那里有一样方便,晚上看完了电影,或者看完了戏,到我们家去,可以吃了点心再睡觉。床铺也比旅馆里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