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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无尽岁月(12)

我没有去扭动那根指针,我相信德国人会将机器制造得无比精密。外面飘起 了雪花,我穿着一件牛仔衬衣,赤着脚走在温暖的地板上。一种制暖的热油通过 地板底下纵横交错的管道网络,将整幢楼房均衡地温暖着。纯粹是出于情调的需 要,也是出于不忍心拂逆过去的老房东的善意,我们还是点燃了客厅的壁炉。老 房东在出租这幢房子的时候,他特意劈了一垛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大 毛说这垛木柴至少可以烧两个冬天。我听了这话就毅然地跑出去抱了几根木柴进 来,在壁炉里生着了火。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在摄氏零下15度的冬天里,穿得轻松单薄,光着脚丫 子,坐在火苗熊熊的壁炉前。

鲜花在窗台上盛开。餐桌上有一大盘肥硕的水果。

德国最好的莫芝尔河的白葡萄酒在玻璃杯里泛着浅琥珀色的柔光。客厅的一 面墙壁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反映在玻璃墙壁上的,是户外自由的绿树和青草,是 石阶侧面默默无语的青苔,是被穿着大衣的老人牵在手里的可爱的狗。这一切都 使我根深蒂固的冻疮从骨子里很难受地痒痒了起来。这是那种挠不到的痒痒,比 疼痛还难受。

如果说我没有被这幢豪屋所震动,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感到我的生活与 这种生活的天渊之别,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因为这种天渊之别而产生深深的 悲哀,那也是假的;可如果说我愿意在这幢房子里永远地呆下去,那肯定也是假 的。

后来,大毛对我说:留下来吧!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不。

大毛企图说服我。他说:德国是上帝给人类的恩赐。我们要懂得领会上帝的 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中国人为了留在德国不惜一切代价。

我说:我知道。

我说:我还知道你和隔壁左右的邻居是不可能来往的。我还知道你从北京带 来的大葱藏在阳台的盆花底下。黄酱藏在你卧室的抽屉里。我还知道前几天就在 柏林的地铁上,一个黑人被扔出了窗外,而一伙新纳粹分子在柏林的市郊又烧毁 了一个中国难民营。

大毛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大毛说: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总得要忍受 一些不如意的东西。

我说:是的,我选择忍受武汉的冬天和夏天。

大毛说:你成熟多了,但你也变得尖刻多了。

那天,我们一起做了两道中国荣。京酱肉丝和粉条熬大白菜。粉条是从北京 辗转带来的。大白菜很不理想,就在土尔其人开的蔬菜店购买的。据说这个品种 的大白菜,在德国的名字还就是叫作北京大白菜。

我飞上了天空,开始了十几个小时的飞翔。我将如期地回到我的国家和我所 在的城市。大毛在送我到机场的途中恢复了他的自信。

大毛笑着说:你一回去就会发现你非常不适应了。

大毛说:冷志超同志啊,你还是幼稚的,你还是年轻了一点儿,见识还是少 了一点儿,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说:我肯定会怀念在德国的生活的,我也肯定会怀念这幢别墅的,特别是 游泳池和壁炉。

我怎么能够不向往和怀念美好的舒适的生活呢?尽管我知道自己不是太聪明, 但我还不至于那么傻。

这一次,大毛主动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德国的电话和地址。大 毛对我的教导冲淡了分手的感伤,仅仅为了这个,我也要从心里感谢大毛的教导。 是他使我比较轻松愉快地在1996年的岁末步入了专门为我提供离别的柏林机常十 今年的春天,说是由于厄尔尼诺的影响,武汉本来就潮湿的春天出现了更加不可 思议的潮湿。整栋的楼房,家里的家具都挂满了细碎的雾珠,脚步的轻微走动, 就会使脆弱的雾珠惆怅地流了下来。在这样的春天里,人需要非常强健的精神系 统才能使自己不被烦闷和颓丧所感染。我们的呼吸每天都是这样地困难。对一场 淋漓尽致大雨的期盼和对灿烂阳光的期盼成了我们对生活的全部期盼。医院里哮 喘和肺气肿病人的死亡率急剧地上升。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正要收拾听诊器,处方笺什么的,一个病人坐到 我的面前说:大夫,我是慕名而来的,请给我看看病吧。

这是大毛!

大毛的话音刚落,我情不自禁地给了他一拳。

我的举动把别的大夫吓坏了,以为我的精神在武汉的春天里受潮了,出手殴 打起病人来了。

大毛的到来使我多么快乐啊,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 个年纪。一个老友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这种情形也许在世界上重复了无数次。 但是,在现在的中国,在我们这种四十岁左右的人里面,并且是深深地陷落在俗 世的忙碌和纠缠于名利之中的中年人,并且那陷落和纠缠的范围已经突破了国界。 这样的人一般都不再有精力和心力去延续没有实际用途的往日友谊。那需要有多 大的力量和勇气才能从自己的生活规律中突围埃要知道,中国的此时此刻的成年 人,正处在最不容易突破自己的历史时刻。而大毛却突破了他自己,他就这么丢 开一切来武汉看望老同学了。

我当机立断地向科室里请了假,然后邀请大毛住到我的家里去。大毛愉快地 接受了邀请。他说:好啊,一直都还没有看看你的家呢。

我们三口之家居住在市内,是不太宽敞的两居室,以便我们上班和孩子上学。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大毛请到那里去,因为我们在市郊还有一栋小楼房,那是 我们周末或者想开心的时候来居住的。

我在花园的一角种了一些蔬菜。我们家里的人称它为“我们的农舍”。

我开着我那辆普通的小车,把大毛带向我们的农舍。当我的车离开了市区, 踏上了宽阔的国道的时候,大毛突然感觉出了这地方。他说:这就是那一年,我 们从洪湖进入武汉市的公路吧?

对,就是那条国道。现在它拓宽了,质量也提高了,是一级公路了。公路两 旁是几米宽的绿化带。

潮湿的气候使人们感到难受,植物却因此而青翠欲滴,格外舒展。我们的农 舍就在这附近。我坐在我家的花园里,可以遥遥看见进出武汉市的车辆。我那二 十岁的往事便不可能走远,它总是伴随在我的身边。车一拐弯,进入了天水湖山 庄。山庄的保安已经认识我的车,没有要求我出示证件。我流畅地把车一直开到 我们自己家的车库里。

大毛吃惊地说:这是别墅啊!

我提醒他说:可我家的房子很小,花园里种了蔬菜,严格地说是农舍。

大毛站在我家的花园里四处打量,他说:行啊!

你行啊!又是私车又是郊外别墅,你很前卫啊!

我不想因为我的反驳而冒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我的车和小楼房都是最简单 和最普通的,我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回归农舍。我常常赤脚坐在园子里看书,让 那凉丝丝的地气沁入我的脚板,沁入我的身体,就和我当年做知青的时候一样, 和我父亲小时候一样,和我爷爷终身一样。我的根毕竟是农民埃我一直不愿意公 开我们的小楼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害怕人们会用一个通俗的观点去归纳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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