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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天堂(115)

周世良依然将头靠住了墙壁,懒懒地道:“照着陈先生这种话说,穷人家子弟就不能念书了?”陈仲儒道:“情理是情理,事实是事实。这个年月,不讲情理,所以穷人不能念书,除非中国另外辟个穷人城,穷人就可以念书了。”

世良靠了那墙,默然着许久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话有理,我错了,不该把儿子念书。”陈仲儒道:“说起来,我也应当负一点责任的。设若去年你们初来,我不把你们介绍到怀宁会馆去住,如何会认得孔小姐?不认得孔小姐,令郎也许不会落到现在……”

他说到这里,又踌躇起来,世良抱着拳头拱拱手道:“你放心!我怎能够那样不懂好歹呢?”陈仲儒道:“周老爹!你假如愿回去的话,我就在良心上要好过些。川资一层,都在我身上。”说着,伸手连拍两下胸膛。

第三十三回 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2)

世良低头想了许久,才答复了他那句话道:“陈先生!你看我有些不行了吗?”陈仲儒虽看出他的身体极其虚弱,但是他这句问话,却不解是什么意思。因道:“你是太辛苦了。”世良点了几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罢!”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仲儒看了他这情形,也是的确替他难过,望着墙上挂的日历道:“你哪一天走呢?”世良道:“乡下人本来不懂得阳历。但是这个一号,我可记得清楚。因为我是一号到的北平,我还是一号离开北平罢。有三天的工夫,我想你先生总可以替我设法。”

陈仲儒道:“你既然要走,当然是越快越好,又何必万分无聊地在这里住着呢?”他口里说着,就把自己身上揣的日记小本子掏了出来,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记在上面,然后告辞而去。

世良到了这时,是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他只望那日历上的纸条,撕着发现到了一号,然后离开这痛心疾首的北平。

可是那日历只撕到三十一号,陈仲儒就给他把川资办来了。在那昏黄的灯光下,陈仲儒掏出三十块钱现洋交给他。他两只黄蜡似的手,颤巍巍地捧住那一大截现洋,在那颤巍巍的时候,就带向着陈仲儒作揖,同时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双管齐下地向洋钱上落着。

陈仲儒道:“周老爹!你不必这样,这样倒让我更是不好过。这钱并不是我的,不过是公众的钱,经了我的手来转交给你的。”

世良点点头道,“我明白。但是我是个能自己卖力气的庄稼人,而且原本也有田种,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北方来累同乡呢?我真该死!”说着,连连地顿了两下脚,那眼泪流下来的程度,越发是像两股泉水了。

陈仲儒看了他这样子,也不免替他难过。便道:“我想令郎出去奋斗去了。不外是两条路:一条是成功,一条是失败。成功了,他不能不来找你这老子。失败了,他也不能不回家去,你们父子们,总可以见面的。你要和你儿子见面,你必须撑持你这身体,留得父子团圆罢。”

世良虽明知这话未必然,难得人家有这样的好意来安慰着,只管是和人家点头作揖,口里连道:“我一定记着陈先生这句话,好好地保养。”但是他的环境,怎样能够让他好好地保养呢?

次日,他上了三等火车,遇着无票乘车的人太多,挤得他没有座位,只好把铺盖卷放在人堆里,自坐在铺盖卷上。在火车上坐了两天两晚,不但是周身骨头酸痛,而且两腮上因虚火上升,只是发烧得泛红,而且一路之上,没有一个伴侣,更想到回去把什么脸见人。没有什么解闷的,就不住地去抽旱烟。两天两晚地旱烟抽下来,脑筋也就受的刺激不少了。

到了汉口,偏赶上了下水轮船的独班,打算进统舱去找着铺位,由汉口到安庆,茶房一定要他五块钱。世良去了二十多块钱的车票,又去了三块多钱的船票,却拿不出五块钱来买铺位了。他倚恃着自己出过几回门,也就不在乎,找到二层船舱后梢,就在厕所外面船板上展开铺盖来。

这四九寒天,江风是极冷的,睡到晚上,这后梢二三十个穷坐客,都忍耐不住,只得起来,在舱外边,避风的船舷上走来走去,运动运动,借以取暖。当打那官舱门外过的时候,隔着玻璃门向里张望,只见那官舱里的客人,脱得只穿一条薄薄的短夹袄,在大电灯下打麻雀牌。世良看到,心里就想着无钱的人出门,不但是受罪,而且是受气。从今以后,回到了家乡,永远不想出门了。

这样懊丧地在船上又经过了一天一晚,到这日下午八点钟,到了安庆了。江风依然是刮着不算,却又漫天漫水,下着鹅毛片的雪阵。这是外国公司的航船,安庆并没有码头,船就在江心里停轮了。

雪雾里面,在水面上,浮荡着三五星灯火,便是岸上开来的划船,运送客人。下船的客人,肩挑背负,各带着行李,人叠人地挤在船边上,等到划船靠近大轮了,上船下船的人,骂着喊着,跳着跌着,甚至哭着,滚着,闹成了一团。

世良虽是在船上吹了两天的江风,没有生气了,然而轮船在江心下船客,只有一二十分钟工夫,若不抢下划子,就要被轮船带到下水大通芜湖去了,所以他侧了身子挤在人堆里,一手拖着铺盖卷,一手高捉了网篮,伸长了颈脖子,也只是向外挤。

这船边的栏杆,开了一个缺口,垂着三级梯子到江面的划子上去。然而这还去着划子有四五尺高,梯子前面,又没有什么遮拦的,人走到了栏杆缺口,待要下梯子,那后面的人一拥,你站不住脚,如不跳,便只有滚下去。

世良两手都有东西,气力又不行了,于是网篮行李互相颠撞着。后面一位挑担子的太湖客人,一头箩筐,向他腰眼里一撞,他便提了东西倒栽下划子去。他的头正碰在人家木箱上,一阵麻木,痛得半晌移动不得。然而上了划子的人,叫着骂着,有的找人,有的找东西,哪个来管他。

江上的风雪,越发是大,划子载得客人又过多,逆了风雪,半时靠不拢岸。等靠了岸时,世良两只脚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一路之上,他也想得烂熟了,到了安庆,先要找着倪洪氏母女,向人家道歉,告诉自己不能通信的原因,而且干脆把两家亲事废了,不要耽误菊芬孩子的前程,所以他登了岸之后,将行李寄放在小客店里,自己冒着风雪进城,就去访倪洪氏。有半年了,她母女是否还住在原处,不得而知,且先到那里,向邻居打听再说。他想定了,便是这样办。

安庆城是建筑在山坡上的,街道是上上下下的石级,电灯是很远相隔一盏,又不大明亮,加上这雪阵又非常的密,路途更有些模糊。世良急于要去见人,在雪的石级上走着,不分高低,就摔了四五跤,而同时觉得有些气喘,只觉呼吸有些急促不灵。他以为这是累得,并不理会,依然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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