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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7)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砂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账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碱。"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跷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做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两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地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慧,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楣。"

第一部分你晓得我的难处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洋洋掸着琤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慧,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像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账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账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盘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账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账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胁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嚜,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只。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