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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25)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神秘的口吻。"嗳,你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在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的点头为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碱。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碱菜碱鱼,孩子长不大,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碱,"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第三部分用她的钱在外头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著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他个子矮,吃碱菜吃的?

"都二十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子,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慧嚜。"

"就是太贤慧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放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衖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什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