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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23)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虽然说吃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

"这是玫瑰烧?不错。"

"就是衖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

"给我拿饭来。"她对女佣说。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吃这点?"

"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她打开纸包,倒到酒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渥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

"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忽然说。"我是完了。"

"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

"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

"这些话说它干什么,"她掉过头去淡淡的笑着,只咕哝了一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闭眼睛。"

"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她笑着说。

"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

"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们对她还不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第三部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这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拦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蹋了刚才那点。她要在她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账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帮帮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四周看守得这样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妥当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她仍旧拚命支拄着,仿佛她对他的抵抗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这些年来的积恨,使她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抢夺着的带在她腰间勒出一道狭窄的红痕,是看得见的边界。他压着她的手,整个身体的重量支在一只肘弯上,弓起身来扯下自己的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她同时可以感到房间外面的危险越来越大,等于极大的压力加在一只火柴盒上,一个玻璃泡上。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住里面抢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她的手腕碰着炕床上摊着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种神秘的兽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一下子摔开了他,也没来得及透口气,一站起来就听见外面的人声,先还当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响。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里想。他也听见了。她不等他来拉她,赶紧去开门。没开门,先摸摸头发,拉拉衣服。把门一开,还好,外面没人。也说不定没给人看见门关着。

王吉的声音在厨房里大声理论。

"王吉!什么事?"她叫了声。

"有人找三爷。"

两个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进来,都戴着尖顶瓜皮帽,耳朵鼻子冻得通红。黑哔叽袍子,肩膀上的雪像洒着盐一样。

"这是你们太太?"有一个问王吉,他跟在他们后面。

"王吉你怎么这么糊涂,晚上怎么放生人进来?"

"我直拦着──"他说。

"我们跟三爷来的,请三爷出来。"

她不理他们。"叫他们出去等。年底,晚上门户还不小心点,不认识的人让他们直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