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鹤荪清早所打破的那只瓷杯,正是燕西心爱之物。他一笑走了不要紧,燕西是懊丧不迭,只叹气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夹在里面倒这样一个小霉。这是雨过天青御窑瓷,最难得的东西。我总共四个,两个送人了,两个自己摆着,现在只剩一个了。”金荣正站在旁边,便弯腰拾了起来,笑道:“还好,只破了两半边。让锔碗的来锔上几个钉子,还可以用。”燕西道:“你知道什么?这种东西,要一点痕迹也没有那才是好的,这种清雅的颜色,锯上一大路钉子,那多么难看?你说好,你就拿去吧。”金荣依然站着,还是笑。燕西道:“一清早就让二爷闹得昏天黑地。你走吧,我还要睡呢。”金荣笑道:“你是忘了一件事了,还不该办吗?”燕西道:“什么事?”金荣道:“后日就是中秋了。”燕西道:“中秋就中秋,与我什么相干?”金荣道:“这两天送礼的热闹着呢。你……”这一句话,把燕西提醒。笑道:“我果然忘记了。你瞧瞧德海在家没有?让他开那辆小车,我上成美绸缎庄去。”金荣道:“也没有这老早就去买绸缎的,这总是下午去买好。”燕西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绸缎庄早上就不欢迎主顾吗?”金荣道:“不是他不欢迎主顾,早上绸缎庄没有什么生意,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意思。到了下午,那可就好了。太太小姐少奶奶全都去了,不说买东西,瞧个热闹,也很有意思的。”燕西笑道:“胡说!我不管你们,你们越发放肆了,倒常常拿我开玩笑!你对大爷二爷说话,敢这样吗?”金荣笑道:“谁让七爷比我小呢,小时候,听差的伺候你,你随便惯了。所以到了现在,谁也不怕。”燕西道:“别废话了,叫他去开车吧。”金荣道:“不是我多嘴,你做事就是这样性急,这样早,大干大闹地坐了车出去,不定上房里谁知道了,都得追问,这一问出来了,就是是非。到了吃过午饭,你随便上哪儿,别人也不注意。这会子打草惊蛇地往外跑,不能说没有事。这不是自捣乱子吗?”燕西想了一想,这话很对。便笑道:“我就依你的话,下午再去。这一说话,我不要睡了,你把今天的报,拿来我看。”金荣听说,便把这一天的日报,全拿了来,报上却叠着两张小报。燕西躺在沙发上,金荣就把一叠报,放在沙发边的茶桌上。燕西先拿起两张小报,什么也不瞧,先看那戏报上。好几家戏园子,今天的戏都不错,又不由得想去看戏。但是要看戏,买东西就得早些才好。
正这样盘算着,门一推,玉芬伸着半个脑袋进来。燕西看见,连忙坐了起来,笑道:“哎哟!怎样这么早,三嫂就来了?”玉芬才扶着门,走了进来。笑道:“二哥不在这里吗?”燕西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昨晚上就在这沙发椅上睡了一宿,刚才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有什么事找他吗?”玉芬道:“我不要找他,我问他为什么和二嫂生气?我很想来做一个调解人呢。”一面说话,一面就拿起茶桌上的小报来看。笑道:“嘿!今天共和舞台的戏不错,配得很齐备的《探母回令》,这个小旦陈玉芳,不是你很捧他的吗?今天得请我去听戏。”燕西笑道:“别家我无不从命,这共和舞台,算了。”玉芬道:“为什么算了?你捧的角儿我们不配去看吗?”燕西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探母回令》这出戏,我实在看得腻了。”玉芬道:“谁叫你看呢?你听戏得了,看腻了,听总听不腻的。若是听得腻,为什么大家老在家里开话匣子呢?”燕西只说一句,她倒前后驳了好几层理由。实在他的意思,因为逢到陈玉芳唱戏,鹏振一班朋友,共有七八个人,总在池子里第二排上。那第二排的椅子,是他们固定的,并不用得买票,戏园子里自然留着。今天既然有好戏,鹏振岂有不去之理?若是两方碰着,玉芬是个多心的人,岂能不疑呢?因此,他所以不愿去。玉芬哪里知道这一层缘故,笑道:“你非请我去不可!你不请我去,我就和你恼了。”燕西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就请你吧。可是……”玉芬笑道:“别可是,这用不着下转语的。”燕西笑道:“不是别的要下转语,因为吃过饭,我有一件正经事要办,不定耽搁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若是我回来晚了,三嫂可以先去,反正我一定到就是了。”玉芬摇着头道:“哼!你没有正经事。你不声明,我还不疑心,你一声明,我倒要疑心你想逃了。”燕西笑道:“我一不读书,二不上衙门,照说,是没有什么正经事。但是朋友我总是有的,会朋友还不能算是正经事吗?”玉芬道:“好吧,反正你不来,我也是要去,而且我代表你做主,钱花得更多。花了钱,我还怕你不认账吗?”燕西也不再说,就这样笑了一笑。但是他心里可在计算,要怎样知会鹏振一声才好。若不知会他,事情弄穿了,鹏振不要疑心自己在里面捣乱吗?因是各处打听,看鹏振究竟在什么地方?偏是各处找遍,并不见鹏振一点影儿。只得慢慢走着,走到鹏振自己院子这儿来。一见秋香站在回廊上晾手绢,便和她丢了一个眼色。秋香一抬头,见他站在月亮门中,心里已经会意,眼珠儿对上面屋里瞟了一瞟,然后望着燕西点点头,微把嘴向前一努,燕西也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站在月亮门屏风后边来。一会儿工夫,秋香来了,笑道:“七爷什么事?要我给篦一篦头发吗?”燕西说:“不是。”秋香道:“不要,就是洗手绢?”燕西道:“也不是。”秋香低着头一看,见燕西手甲很长,笑道:“是了,要我给你修指甲呢?”燕西道:“都不是,我给你主人报信来了。照说,你也得帮他一个忙。”秋香笑道:“这又是什么事呢?你为我们三爷来着吗?”燕西道:“你知道三爷哪里去了吗?你见着他,你就私下告诉他,今天千万别去听戏,就说你少奶奶要我请她,已经包下一个厢了。”秋香道:“三爷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回来不回来呢?”燕西说道:“不回来就算了。若是回来了,你就把我这话告诉他。”燕西说完,他自出去。
秋香听了这话,又有一件小功劳可立,很是欢喜。玉芬正在屋里捡箱子,燕西和秋香说话,她果然一点也不知道。倒是事情凑巧,鹏振上午在外面忙了一阵子,恰好回来吃午饭。秋香心里藏着一句话,巴不得马上就告诉鹏振。无如鹏振坐在屋里老不动身,秋香有话,没有法子说,只是在屋子里,走进走出,她倒急得心里火烧一般。鹏振不明就里,反说道:“秋香,你丢了什么东西吗?老是跑进跑出做什么?”秋香被他说破,只好走了出去,不再来了。一直等到送饭进来,将碗筷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玉芬不在这里,秋香趁了空子,站到他面前,轻轻地说道:“三爷,七爷说……”刚说到这个“说”字,玉芬在隔壁屋子里咳嗽着,秋香就把话忍回去了。到了此时,鹏振才明白过来,今天上午秋香所以来来去去,都是为着这一句话了。听了这话,当时搁在心里,吃过饭,便直接去找燕西,看他有什么话说。但是燕西记着去买绸缎,已经坐了汽车走了。鹏振向回走时,恰好秋香追了来。鹏振问道:“七爷对你说什么了,你怎样不说完?”秋香道:“七爷说,今天请三少奶奶去听戏,可请你千万别去!”鹏振突然听了这话,倒愣住了。便问:“那为什么?”秋香道:“我也不知道,是七爷这样告诉我说的。”鹏振仔细一想,这决计是指着共和舞台的事。但是他们何以好好地要听戏?这却不可解了。当时走回房去,忍不住,先问玉芬道:“你要去听戏吗?”玉芬道:“你听见谁说的?”鹏振道:“老七告诉我的。”玉芬道:“瞎说,老七早出门去了。”鹏振道:“这是很不要紧的事,我瞎说做什么?老七出去了,他就不能留下话来吗?”玉芬道:“他请我看戏,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他还巴巴地留下话来告诉你干什么?”鹏振不能再往下辩白了,只好对她一笑,就匆匆离开来。但是他又怕秋香传话传错了,耽搁了今日一天戏没看,也是不好。因此,重复到燕西那里去等着,等他回来问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