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雨下得极大,树叶子上的水,流到地下,像牵线一般。院子里平地水深数寸,那些地下种的花草,都在水里漂着,要穿过院子,已是不能够。燕西顺着回廊走,便到了敏之这边来,隔着门叫了一声五姐,也没有人答应。推门看时,屋子里并没有人。燕西一个人说道:“主人翁不在家,就全走了,这大的雨,她们上哪里去玩?我真不懂。”一人在这里想着,忽然听到屋角边有喁喁的说话声。在这墙角上,本来有一扇门,是阿囡的屋子,燕西便停住脚步,靠着那门,听里面说些什么。只听见有个女子声音说道:“我真看不出来,她会就这样跑了。我们还在这里伺候人,她倒去做少奶奶了。”又一个人带着笑音说道:“这个样子,你也想做少奶奶了?你有小怜那个本事,自己找得到爷们儿吗?”燕西听出来了。先说话的那个是秋香,后答话的那个是阿囡,闺阁中儿女情话,这是最有趣的,便在一张椅子上轻轻地坐下。秋香接上呸了一声道:“谁像你,和自己爷们儿通信?听说你早要回去结婚哩,是五小姐不肯。五小姐说:我比你大四五岁,还不忙这个事呢,你倒急了。”阿囡笑道:“你这小东西,哪里造出这些个谣言?我非胳肢你不可!”秋香喘着气叫道:“玉儿妹,玉儿妹,你把她的鞋拿走,可不得了。”只听见玉儿说道:“阿囡姐姐,饶了她吧。”阿囡道:“小东西,你帮着她,两个人我一块儿收拾。”这时,就听见屋里三个人拉扯的声音,接上又是扑通一下响。燕西嚷道:“呵唷!猫不在家,耗子造了反了。”大家正闹得有趣,听得人的声音,忙停住了。回头看时,燕西已走进来了。阿囡没有穿鞋,光着一双丝袜子,在地板上站着,那丝袜子本是旧的,有几个小眼儿。刚才在地上一闹,裂着两个大窟窿,露出两块脚后跟来。燕西对着地板上先笑了一笑,阿囡坐在床沿上,两只脚直缩到床底下去。燕西道:“你们怎么全藏在这里,没有事吗?”秋香道:“前面也在打牌,后面也在打牌,我们就没事了。”燕西道:“前面谁在打牌?”玉儿道:“我们姨太太、二太太、五小姐、太太,打了一桌。大爷、三爷和前面两个先生,也有一桌。七爷怎么也在家里?这大雨,没法子出去了,不闷得慌吗?”燕西笑道:“你们谈什么?还接着往下谈吧,我听了,倒可以解解闷。”阿囡究竟是成人的女孩子了,红着脸道:“七爷老早就来了吗?”燕西笑道:“可不是老早就来了。来是来的早,去可去的不早,我在这里等着,看你几时才站起来?穿着一双破袜子,也不要紧,为什么怕让人看见呢?”玉儿便推着燕西道:“人家害臊,你就别看了,那边屋子里坐吧。”秋香看见,帮着忙,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把他硬推出来。
燕西道:“好哇,我不轰你们,你们倒轰起我来了?别忙,一个人我给你找一件差事做,谁也别想闲着。”秋香跑出来道:“给我们什么事做呢?”燕西道:“必得找一件腻人的事情让你们去做。让我来想想看,有了,你少奶奶炖莲子呢,罚你去剥半斤莲子。”玉儿出来笑道:“我呢?”燕西道:“你呀,我另外有个好差事,让你把前后屋子里的痰盂,通统倒一倒。”说时,阿囡已经换了一双袜子走了出来,一手理着鬓发,对燕西笑道:“前前后后都有牌,七爷为什么不瞧牌去?”燕西道:“我只愿意打,我不愿意看,你们也想打牌吗?若是愿意打的话,带我一个正合适。你们的差事,我就免了。”那玉儿年小,却最是好玩,连忙笑道:“好好,可是我们打牌打得很小,七爷也来吗?”燕西道:“我只要有牌打,倒是不论大小的。”玉儿道:“可是不能让姨太太知道,我们在哪里打呢?”燕西道:“我那书房里最好,没有人会找到那里去的。”阿囡笑道:“玉儿,那样大闹,你不怕挨骂吗?我们在这里打吧,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就丢手。”燕西道:“你们只管来,不要紧,有我给你们保镖。”阿囡道:“我这里没有人,怎么办呢?”燕西道:“老妈子呢?”阿囡道:“在屋子里睡午觉去了。”燕西道:“那就随她去。回头五小姐来了,还怕她不会起来吗?”玉儿道:“和七爷在一处打牌,不要紧的。有人说话,就说七爷叫我们去打的,谁敢怎么样呢?”秋香笑道:“你这样要打牌,许是你攒下来的几个钱,又在作痒,要往外跑了。”玉儿道:“你准能赢我的吗?”秋香道:“就算我赢不了,别人也要赢你的,不信你试试看。”燕西道:“不要紧,谁输多了,我可借钱给她。”阿囡笑道:“听见没有?谁输多了,七爷可以借钱给她呢。我们输得多多的吧,反正输了有人借钱呢。”燕西笑道:“对了,输得多多的吧,输了有我给你们会账哩。”玉儿道:“七爷那里有牌吗?”阿囡笑道:“你看她越说越真,好像就要来似的。”燕西道:“自然是真的。说了半天,还要闹着玩吗?我先去,你们带了牌就来。”燕西说完,自走了。
阿囡轻轻地走着,跟在后面,扶着门,探出半截身子向前看去。一直望到燕西转过回廊,就对秋香、玉儿笑着一拍手道:“这是活该,我们要赢七爷几个钱。”秋香道:“他的牌很厉害呢,我们赢得了吗?”阿囡道:“傻瓜,我们当真地和他硬打吗?我们三个和在一块儿,给他一顶轿子坐,你看好不好?”秋香笑道:“这可闹不得,七爷要是知道了,不好意思。”阿囡笑道:“七爷是爱闹的人,不要紧,他知道了,我们就说和他闹着玩的。赢他个三块五块的,他还在乎吗?”秋香笑道:“我倒是懂,就怕玉儿妹不会。”玉儿笑道:“我怎么不会?”秋香道:“你会吗?怎么打法?你说给我听听。”玉儿笑道:“你们怎样说,我就怎样办。我拼了不和牌,你们要什么,我就打什么,那还不成吗?”阿囡笑道:“只要你这样办,那就成了。”秋香道:“要什么牌,怎么通知她呢?她是个笨货,回头通知她,她又不懂,那可糟了。”阿囡将门关上,就把彼此通消息的暗号约定了。
说了一阵,捧牌的捧牌,拿筹码的拿筹码,便一路到燕西的书房里来。燕西笑道:“你们带了钱来了吗?”阿囡道:“带了钱来了,一个人带了三块钱。这还不够输的吗?”燕西笑道:“三块钱能值多少?”玉儿道:“七爷不是说了吗,输了可以借钱给我们吗?”燕西道:“输了,就要我借钱,设若三家都输了呢?”阿囡道:“自然三家都和七爷借钱。难道七爷说的话,还能不算吗?”燕西道:“算就算,只要你们都输我就都借。反正我不赢钱就是了。”阿囡道:“不见我们输的,七爷都赢去了。”燕西道:“不是我赢,另外还走出一个人来赢不成?”阿囡道:“我们还打算抽头呢。”燕西道:“你们还打算抽头给谁?”秋香道:“谁也不给,抽了头我们叫厨房里做点心吃。”燕西笑道:“很好,我也赞成,那样吃东西,方才有味。”玉儿道:“七爷也在我们一块儿吃吗?”燕西道:“那有什么使不得?现在是平等世界,大家一样儿大小。你不瞧见柳家的少爷,讨了小怜做少奶奶吗?”玉儿道:“各有各人的命,那怎样比得?”秋香红了脸,啐了玉儿一口,说道:“亏你还往下说!”燕西笑道:“你又算懂事了,以为我说这话是讨你们的便宜哩。”阿囡撅着嘴道:“还不算讨便宜吗?”燕西道:“这更不对了,就算讨便宜,我也是讨她们两人的便宜,和你有什么相干呢?”秋香道:“七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燕西道:“不要闹了。我说错一句话,也不吃什么劲,何必闹个不歇呢?打牌吧,回头打不了四圈,又要吃晚饭了。”秋香道:“我们在里面那屋子里打吧,在这里有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书房后面,有一个套间,本是燕西的卧室。因为他不在这里睡,就空着了。燕西道:“在这里打,免得人知道,我就不喜欢人看牌。”阿囡道:“七爷不喜欢人看牌,为什么自己又去看别人的牌呢?”燕西笑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刚才你就和秋香闹着玩。为什么不许我和你闹着玩哩?”阿囡道:“姑娘和姑娘们闹着玩,不要紧的。”燕西道:“秋香,你们打她一顿吧,姑娘和姑娘闹着玩,那是不要紧的。”阿囡道:“到底是打牌不打牌呢?不打牌,我这就要走了。”说毕,捧了那个筹码盒子,转身就要走。玉儿一把拉住,笑道:“别真个闹翻了,来吧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