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芬还要说什么,秋香来说:“来了电话,请三少奶奶说话。”玉芬站起来对燕西笑道:“请你坐一坐,替我陪一陪客,我就来的。”玉芬不打招呼,燕西倒不留意,她一说明了,要在这里替她陪客,若是坐着不动,反觉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你就特为叫我回来陪客的吗?”玉芬已经到阶沿了,回头一笑道:“可不是!”说毕,她自进屋子去了。燕西见秀珠默然不语,用脚踏那地上的青草,很想借个问题,和她谈两句,免得对坐着怪难为情的。因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二乌说来的,怎么没来?”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身上掏出一个小银匣子,取了一支烟卷,在匣子盖上顿了两顿。半晌,想了一句话,笑道:“密斯白,抽一根玩玩?”秀珠眼睛看着地上的西洋马齿苋的五彩鲜花,只是发愣,这时燕西请她抽烟,才抬起头来鼓着脸道:“多谢,我不抽烟。”燕西笑道:“白小姐,你还生我的气吗?”秀珠道:“那可不敢。”燕西笑道:“你这就是生气的样子,怎么说不敢呢?”秀珠也禁不住笑道:“生气还有什么样子,我才听见。”两人经此一笑,把以前提刀动剑那一场大风波,又丢在九霄云外。秀珠扶着汽水瓶子笑道:“你喝一点汽水吗?”燕西道:“不是你提起这话,我倒忘了。三嫂要我买酸梅汤回来,我把这事忘了。”秀珠道:“你既是因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何以把这一件专托的事,又会忘了呢?”燕西对屋子里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出来,因问秀珠道:“你不是说她忌生冷吗?怎样又叫我带酸梅汤回来?”秀珠脸一红道:“谁和你谈这个呢,不许说这话了。”燕西故意做出很奇怪的样子,因问道:“怎么着,这话不许说吗?”秀珠微笑道:“我也不知道,玉芬姐不许说呢!”说时,偏过头去看花,不住地耸着肩膀笑。燕西道:“好好地说着话,藏起来做什么?”说毕,站起身来,绕到秀珠前面,一定要看她的脸色。秀珠又掏出那一块小绸手绢,蒙在自己脸上,身子一扭,笑道:“别闹,玉芬姐快出来了。”燕西见秀珠这样,越发是柔情荡漾,不克自持。只听啪的一声帘子响,玉芬已在回廊上站着,望望秀珠,又望望燕西,抿着嘴尽管微笑。随着又和两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走到院子中间来。因对秀珠道:“你两人这总算是好了,以后可不许再恼,再要恼,我都给你两人难为情。都这么大人了,一会子哭,一会子笑,什么意思呢?”燕西听说,只是呆笑。秀珠道:“表姐,你的口德,实在太坏,你得修修才好,仔细将来下拔舌地狱。”玉芬道:“你们听听,这也是文明小姐说的话呢,连拔舌地狱都闹出来了。”燕西笑道:“人家也是没法子,才说出这句话来吓你,会说话的人,就不然了。”玉芬笑道:“好哇,你两人倒合作到一处去了。原来那样别扭,都是假的啦。”
说到这里,只见佩芳走了过来,笑道:“我那边就听见你这边又是笑,又是说,闹成一团,好不快活。原来这里也不过三个人,远处一听,倒好像有千军万马似的。”玉芬笑道:“你来了很好,我们这里是三差一,你来凑一足,我们打四圈,好不好?”佩芳道:“怪热的,乘乘凉吧,打什么牌?”玉芬道:“我叫他们在屋子里牵出一根电线,在院子里挂一盏灯,就在院子里打,不好吗?”佩芳道:“那更不好了。院子里一有灯,这些花里草里的虫子,就全来了。扑在人身上,又脏又痒,一牌也打不成哩。”玉芬道:“我们就在屋子里打,也不要紧,换一架大电扇放在屋子里,就也不会太热。”佩芳笑道:“今天你为什么这样高兴?”玉芬对秀珠、燕西一望道:“我给他们做和事佬做成功了,我多大的面子呀!不该欢喜吗?”佩芳笑道:“狗拉耗子,多管闲事,你真肯费心,怕人家不会好。我怕背着咱们,早就好了,好过多少次了。”玉芬笑道:“你这又是一个该入拔舌地狱的!”因问秀珠道:“你听听,你说我没口德,人家比我怎样呢?”秀珠道:“你们都是一样,这是你们家里,我不敢和你们比试,由你们说我就得了。”佩芳拍着秀珠的肩膀笑道:“我这七弟妹,就比我这三弟妹好得多,有大有小。当真我做大嫂子的说几句笑话,还能计较吗?”秀珠笑道:“大少奶奶,得啦,别再拿我们开心了。当真欺负我是外姓的孩子吗?”佩芳笑道:“说得怪可怜见的,我不说你了,你等着,我拿钱去,牌不必打大的,可是我要打现钱的呢。”佩芳说毕,转身回房去拿钱。不料她这一进屋,可闹出一场天大的祸事来了。
第二十一回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当佩芳一进门,只见凤举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脸色大变。佩芳见他这样,逆料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但是又怕问题就在自己身上,也不敢先问,只当没有知道。自回房去拿钱,拿了钱出来,凤举还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佩芳想道:你不做声,我也不做声,看你怎样?掀开竹帘,径向外走。凤举喊道:“你回来!我和你说一句话。”佩芳转身进来,凤举板着脸冷笑道:“我说小怜不可以让她到外面去,参与什么交际,你总说不要紧。现在怎么样,不是闹出笑话来了吗?”佩芳陡然听了这一句话,倒吓了一跳,便问道:“什么事?你又这样大惊小怪。”凤举冷笑道:“大惊小怪吗?你看看桌上那一封信。”佩芳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金公馆蒋妈收,下面并没有写是哪处寄来的。佩芳道:“这是蒋妈的信,和小怜有什么关系?”凤举道:“你别光看信面上呀,你瞧瞧那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呀?真是笑话!”佩芳将信封拿了起来,拆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转交小怜女士收启。佩芳见了,也不由心里扑通跳了一下,暂且不说什么,将这信封再拆开看里面的信。那是一张八行信笺,也不过寥寥写了几句白话。写的是:小怜妹妹:许多日子不见,惦记你得很。我在宅里没事,闷得厉害。很想约你到中央公园谈一谈,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请你回我一封信。千万千万!
愚姐春香手上佩芳也明知道这封信无姓氏无地址,很是可怪,但她不愿把事闹大了,便笑着将信向桌上一扔,说道:“你又活见鬼,这有什么可疑的?她在你家里当丫头,难道和姊妹们通信,都在所不许吗?”凤举道:“这样藏头露尾的信,你准知道是姊妹写的吗?这春香是谁?我没有听见说过她认识这样一个人。”佩芳道:“怎样没有这个人,是邱太太的使女,我和她常到邱家去,她们就认识了。你是在哪里找出这一封信,无中生有地闹起来?”凤举道:“门房也不知道蒋妈请了假,就把这信送了进来,信上又没有贴邮票,好像是专人送来的。字又写得很好,不像是他们这些人来往的信。我接了过来,硬邦邦的,原来里面还套着一封信呢。而且这信拿在手,很有阵香味,越发不是老妈子这一班人通常有的。我越看越疑心,所以就把信拆开来看了。你说我疑得错了吗?”佩芳道:“或者邱宅有人到这儿来,顺便带来的,也未可知。至于有粉香,那也不算一回事,哪一个女孩子不弄香儿粉儿的。信纸上粘上一点,那也很不算什么呀。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就算小怜有什么秘密事,孩子是我的,我若不管,她就可以自由,这事似乎犯不着要你大爷去白操心。”凤举万不料他夫人说出这种话来。一个得有确凿证据的原告,倒变成一个无事生非的被告了。冷笑道:“你总庇护着她,以为我有什么坏意哩。好!从此我就不管,随你去办吧。”说毕,一撒手就向外走去。佩芳手上拿着那一封信,站在屋子里发愣,半晌说不出话来。回头一看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便叫了两声小怜。小怜屋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她答应。佩芳便自走到小怜屋子里,看她在家没有,一掀帘子,只见她蓬着一把头发,伏在藤榻上睡。佩芳进来了,她也不起身。佩芳冷笑道:“你的胆子也特大了,居然和人通起信来。我问你,这写信的是谁?”小怜伏在藤榻的漏枕上,只是不肯抬起头,倒好像在哭似的。佩芳道:“你说,这是谁?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能安分的人,不是对你说了吗?你愿怎样办?你又假正经,好像要跟着我一辈子似的。”说着,将信向小怜身上一扔,一顿脚道:“你瞧,这是什么话?你明明白白认得一个什么人,托出人来和我说,我没有不依从的。现在你干出这样鬼鬼祟祟的事,人家把我们家里当什么地方呢?咳!真气死我了。”佩芳尽管是发气,小怜总不做声。佩芳道:“你怎样不做声?难道这一封信是冤枉你的吗?你听见没有?你大爷看到这封信,是怎样地发脾气。我总给你遮盖,不让他知道一点痕迹,你倒遮遮掩掩,对我一字不提,你真没有一点良心了。”佩芳说出这一句话,才把小怜的话激了出来。她道:“少奶奶对我的意思,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你不要疑心。”佩芳又拿起那一封信,直送到小怜脸上来。问道:“你还说没有做什么坏事,难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小怜看了那一封信,又不做声,只是流着眼泪,垂头坐在藤榻头一边。佩芳道:“你也没有话说了。你只管说,这写信的人是谁?只要不差什么,我未尝不可成全你这一件事。常言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就是我的女儿,你生了外心,我也没有法子,何况你是外姓人,我怎能把你留住呢?不过你总要对我说,这人是谁?你若不说出这人,那一定不是好事。我不但不依你,我还要追出这人来,办他诱引的罪。你说你说!究竟是谁?”小怜被逼不过,又看佩芳并没有什么恶意,只得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他姓柳。”佩芳道:“什么?姓柳?哪里钻出这样一个人来?他住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小怜道:“五小姐六小姐都认识他,少奶奶一问她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