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外面,金荣立刻迎上前低声道:“白小姐打了两次电话来了,我没有敢上去回。”燕西一顿脚道:“你怎么不上去回声儿呢?”金荣道:“我在窗户外面,听到老太太在高声说话,我怕回了话,大家都要碰钉子,所以不敢做声,退回来了。”燕西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道:“这也没有办法,你给我叫一个电话过去吧。”金荣知道七爷现在是最能凑合白小姐的,便依着话打了电话过去。打通了,请燕西说话。不料燕西拿着耳机之后,那人说了句姑小姐就来,请等一等,这一等足足等了十分钟之久,何曾见秀珠来接话?对着话筒子里连喂了两声,也是一点回响没有。燕西急得要命,只管跳脚。又过了五分钟之久,秀珠才来接话,她道:“你真是忙呢?或者是架子大呢?把你请来了,你坐不住。打电话请你,三番两次,你都不肯接话。好吧,要搭架子就大家搭起架子来吧。”燕西在电话里听到这一番话,觉得秀珠有点误会,便道:“这两天我家里总不免有一点事,我当然比较忙一点,你就不能原谅我一点吗?”秀珠道:“我为什么原谅哩?我能跟着你家一样的倒霉吗?我管不着!”说毕,电话机里嘎的一声,分明是那边将电话挂上了。燕西连连喂了两声,也不听到有回答的声音。到了此时,不由得他心里不发狠起来。心想,她连不跟着我家倒霉的话都说出来了,那是二十四分地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我个人,连我全家人都看不起,你哥哥不过是巡阅使手下一个大走狗,巡阅使做了大总统,充其量你哥哥做个督军而已,就把官来比比,我家也是世代簪缨。若在学问道德上说,除了我这辈不算,上两辈,哪个不是名震中外的?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找个饭碗,不至于无路可走,去依附你白家。你天天把出洋这件事来引诱我,这又算什么?就是我自己手上,还拿得出一笔出洋费来,非倚靠你不行吗?现时还不曾娶你,你就这样在我面前摆架子,假使我娶了你过来,那还了得,你不会常把军阀妹妹的势力来压迫我吗?好!我觉悟还不算迟,从今天起,我和你断绝来往,永不理会你了。他手扶了电话机,站着竟不知道移动,就是这样地想呆了。还是金荣走了出来,问道:“七爷,你这是怎么回事?想哪处的电话号码,想不出来了吗?我给你查一查得了。”燕西心里十分愤激,也不去理金荣的话,掉转身躯,自向书房去了。金荣哪知道他会不愿意白小姐了,便跟着到书房里来问道:“七爷,还要打一个电话到白小姐去吗?”燕西一正脸色道:“打电话给她做什么?以后她有电话来,你不要理会,说我不在家就是了。”金荣看了这情形,真是出乎意料以外,我们七爷,居然会和白小姐不通电话了。这样看起来,七爷究竟不是一个好惹的,说翻脸就会翻脸的。金荣也不敢多说什么,迟迟钝钝的,就挨着房门走出去了。
这一天,燕西已经不出去了,秀珠也不曾有电话来。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秀珠的电话却来了。金荣接了电话,不敢照燕西的话直说,便道:“我们七爷,不是在你公馆里吗?”秀珠道:“没有。现时不在家吗?”金荣道:“七爷下午就出去了,我也是刚从大街上买东西回家,不知他回来了没有,我给你瞧瞧去。”说着,放下电话机,跑到燕西书房来,把话告诉了他。燕西正躺在床上翻弄一本图书杂志,将手一挥道:“我不是告诉了你,说我不在吗?怎么你又来问我?我不在家,我不在家,我一百个不在家!你就是这样去回答她。”说时,手里将书本子乱拍,这一下子,金荣才明白这位和那位是真决裂了。只得回转身去向电话里报告着道:“白小姐,我们七爷还没有回来呢。”秀珠道:“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吗?”金荣想着,难道除了白家,他就没有地方可去?因答道:“那可说不上。”这样地回复着,那边的电话也就挂上了,约过了一点多钟,秀珠的电话又来了。这回金荣接着电话,有了主意,不再去报告燕西了,就在电话里答应说:“我们七爷,还没有回来呢。”秀珠道:“怎么这样夜深,还没有回来?难道是上跳舞场了吗?”金荣道:“那可说不上。”他如此回答了一句,就挂上电话了,这次电话打过,已十分夜深,秀珠当然不再打电话来。
第一百一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到了次日早上,金荣向燕西说:“白小姐昨夜一点多钟,又打过一次电话来,就是照着七爷的意思,说没有回来。”燕西道:“这样就得,以后就是她亲自来了,也不必让她进门,就说我不在家。她若想挟制我,那怎样能够?我为人也不是轻易就受人家挟制的。”金荣见燕西处处听秀珠的指挥,也有些不平。心想,我们七爷的脾气,向来都是指挥人的,于今倒要别人来指挥。白小姐学问也罢,相貌也罢,性情儿也罢,哪一样比得过七少奶奶去?偏是那种人逼得人家跑了,反倒来受白小姐的冷眼,心中只是不平。现在见燕西有和秀珠翻脸之意,他虽是第三者,瞧着也就很快乐。便道:“七爷,这几天,你也真得少出去,外头闲言闲语的不少,我听了也直生气。”燕西道:“谁说什么闲言闲语?”金荣站在书房门口,呆立了一会子,却是一笑。燕西坐着的,便站起来,一直问到他面前来道:“你怎么倒笑起来了?”金荣道:“我想那些说闲话的人,太没有知识。”燕西的态度,这回果然是变了,绝对不去理会秀珠的事,金荣看他情形淡淡的,倒像自己得着什么似的,很是高兴,含着笑容走了出来。
凤举由里院走出,顶头碰到,便问他笑什么?金荣一肚子原委,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而且这种原委,也不便在书房外面说。因道:“没有什么,我和七爷说话来着。”凤举以为燕西有什么可笑的事,就走进书房来。燕西拿了一叠报,躺在藤椅上看。凤举道:“你今天倒起得这样的早?”燕西道:“我起来两个钟头了。”凤举道:“起来这样早,昨晚没有到白家去吗?”燕西道:“我为什么天天去?我还不够伺候人的呢。”凤举见他躺在椅上不动,脸上并没有好颜色,似乎极不高兴,料着和秀珠又闹什么别扭,这也是他们的常事,不足为奇。在他手边,拿了几张报过来,也在一边看。他不做声,燕西也不做声,二人都沉寂起来。还是凤举想起来了问道:“你和金荣说什么?刚才他笑了出去。”燕西道:“我没有说什么可笑的事呀。哦!是了,我说了,以后秀珠打电话来了,不要接她的就是,她到我家来,我也不见她。大概金荣这东西,他以为我办不到,所以笑着出去。一个男子丢开一个女朋友,这有什么稀奇?自己的女人,说离开也就离开了呢。”凤举点点头道:“你大概也有些后悔。”燕西道:“我后悔什么?我做事永不后悔,做了就做了,你们都散了,我也走,我做和尚去!”凤举笑道:“你又要做和尚去?你真要是去做和尚的话,那倒很好。你手上大概还存着一点钱,把那个置点庙产,你一个人去过粗茶淡饭的日子,那真是舒服极了。”燕西道:“你别小看了人,我要是下了决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凤举笑道:“你下了决心,就下了决心吧。做兄弟的,也不过劝解劝解而已,你真是要去做和尚,与兄弟们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母亲现在已经够伤心的了,你又何必再说这种气话呢?”燕西道:“你不打算搬出去了吗?”凤举道:“什么都预备好了,怎么不搬?”在他刚说完这两句话之后,第二个感觉忽然来到,自己刚说母亲已经够伤心,自己又忙着要搬,还不是一样不体谅老人家吗?于是皱了皱眉毛道:“你想,母亲下了那个决心,谁能挽回过来?再说,老二老三都搬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身边,纵然他们不说我什么,外人也会疑心我别有用意。所以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十分困难。”他越说眉毛皱得越紧,接连着叹了两口冷气。燕西明知老大是借此自圆其说,也不便跟着再去逼问他,就很随便地点了点头。凤举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拿了一张报,又捧起来再看。燕西道:“你是出来看报的吗?别忘了什么事没去办吧。”凤举道:“我不是来看报,也没有别的,这两天,我就是这样心里乱得很,坐立不安,顺着脚步,走出来看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说着,放下报来,站起身要走。见桌上有茶,又回转身来,倒了一杯茶喝着。燕西道:“我看你倒很是无聊的,不如早搬开去,这一颗心,还算是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