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擦洗过了手脸,坐在一边,都没有走开的意思。其间只慧厂很无意地看了两回手表。金太太便道:“你东西都捡齐了吗?”慧厂道:“都捡齐了。”金太太道:“你两个人,应该先把一个到新屋子里去照应,一个人在这里料理东西上汽车,别坐着了。”鹤荪向慧厂道:“那么,我到那边去看看,你在这里料理吧。”慧厂也不反对,点了点头。鹤荪站了起来,向金太太道:“那么,我走了,妈!”说着,望了望金太太,很有些依恋不舍的样子。金太太强自镇静着,微点了点头道:“好吧,以后要好好地干事,撑起一个局面来,不要再麻麻糊糊的了。这是你自己成家立业的第一个日子,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祝你成功而已。”鹤荪虽然觉得母亲的话,并不怎样的深刻。但是这些话,似乎比平常听的话,更耐于咀嚼,怔怔地站了许久。金太太道:“你还等着什么呢?去吧。”鹤荪答应一声,低头走了。慧厂也不多谈,自回房去料理东西。料理过了一会儿,然后再到各方去告别。先到佩芳院子里走了一趟,然后到敏之、润之屋子里去,最后又到二姨太屋子里来。二姨太不等她开口,先就道:“二少奶奶,你老说要独立谋生活,现在算是你办到了。恭喜呀,你这一去,愿你大成功。”慧厂倒不料这位老太太劈头就说了一句恭喜,说她是一番好话固然可以,说她有意在反面说上这样一句,也未尝不可以,这倒不好怎样地对答了。梅丽在里边屋子里,赶着跑了出来道:“哟!二嫂要走了,我得送送呀。”慧厂笑道:“又不是出什么远门,送什么劲儿?大家还不是三天两天就见面的。”梅丽道:“话虽如此,究竟是你从今天起,跨过了这大门,还是得送送。”正说着,玉芬、佩芳也赶来了,这样子正是送客。慧厂笑道:“说一声要走,大家都多礼起来了。我若是一定不要你们送,倒觉得我这人有些不识抬举,我只好愧受了。”于是她在前面走,大家在后面跟。她本来和金太太告辞了的,临到要出大门,又到金太太屋子里去叫了一声,说是要走了。金太太眼眶子里,含着两包眼泪,哽着喉咙,答应了一个“好”字。慧厂走出院子来,金太太也站到上房门口,向她的后影,遥遥望着。慧厂虽是一个很洒落的人,但是见老人家都如此依恋,觉得自己这样毅然决然而去,也太任性一点。正自这样徘徊着,恰好乳妈抱着小双儿,由外面进来。她笑道:“刚才大爷在门口遇着,说是小孙少爷要走了,让他辞辞奶奶。”慧厂双手接过孩子来,笑道:“真的,是我忙着捡东西,把这事就忘了。来,辞辞奶奶吧。”说着,她抱孩子回转身来,走到金太太面前,将孩子向下弯弯腰。金太太接过孩子来,用老脸靠着小脸,笑道:“和奶奶亲一个吧,我的孩子。若是你爷爷在,我也许可以看到你们在家上小学上中学,于今你是和爸爸妈妈过去了。孩子,长得康康健健儿的,别让奶奶挂心。”说毕,又在小孩子脸上闻了一闻。金太太这几句话,听去好像是很仁慈的,但是一玩味这语后的余音,却是十分的哀切。不但是敏之姊妹听了心里难受,就是慧厂听到,也是心里一动。于是她就对金太太道:“奶奶,你别舍不得,我一天二天的,就回来看望你。”金太太道:“奶奶也不会在这儿待着的了,回来看我,这‘回来’两个字,可是应当研究研究的哩!”慧厂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好站了一站。金太太道:“车子在门口等着哩,你娘儿俩去吧。”敏之也道:“新屋子里什么也得布置,你就去吧。”慧厂这才缓缓回转身,向大门口而去。金太太依然站在原地方没动,平辈都一直送到大门口,直等着慧厂上了汽车,然后才回去。
这其间,玉芬夫妇,也是急于要搬走的人,好在有人开始了,这便也用不着顾虑。第二日隔了一天,当天晚上便在金太太屋子里闲谈,坐了很久的时候。金太太一想,儿媳们既是要走了,也犯不上和她孙庞斗智似的,再弄什么手段,便先问道:“你们的房子都安排好了吗?”玉芬很从容地低声答道:“都安排好了。”金太太道:“安排好了,就早早搬过去吧。省得两边布置,一切都忙不过去。”玉芬道:“是……还没有定日子呢。鹏振的意思,想明天就搬,我怕是来不及,不如先搬过去一部分吧。”金太太沉思了一会子,很沉重地道:“东西也不是怎样的多,做两回搬,那更显得累赘,一劳永逸地还是一次搬去的好。你们都搬走,也好让我收拾这屋子。”这样一问一答的,终于是把玉芬搬走的日期,很明白地固定出来,就是明天。玉芬虽是无所恋恋,然而自己要做出慧厂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出来,是有些不可能的,而且也觉得那种样子,更会引人疑虑。因之她只管在金太太屋子里说话,把时期延得很长。谈了一阵子,好像要走,却又不走,接着再谈一阵子。这样好几次,不觉是到了深夜十二点钟。金太太道:“你也可以去睡了,今天天气很凉快,睡得足足的,明天好早些起来,预备搬家。”玉芬笑道:“这屋子里是没有什么外人,不然,又要疑心我说假话。真奇怪,说到一个‘走’字,心里好像就有一件事老放不下来似的。多坐一会儿,多听你说几句话,将来治家过日子也有一个张本。”金太太道:“谈到治家过日子的事,我就不成。主持家务的人,极平常的事是煮饭洗衣裳。说句笑话,你问我盐是多少钱一斤,面是多少钱一袋,我全答不上来。自己别谈洗衣服,连一块手绢,都得人家洗好了,叠好了,自己拿着用,这算是过日子吗?过日子的人都是这样,那可完了。”玉芬笑道:“这就合着大才大用,小才小用的那句话了。你是治大家的人,只管着哪里可以收存一万,哪里可以省下八千,就得了。柴米油盐小事,用不着你去问呀。”金太太点点头微笑道:“你倒是有志气,在经济学方面,很是留意。不过公债买卖这件事,以后倒是要少做,第二回再捣个大娄子,就不见得白家表兄再能帮忙了。”玉芬重重地受了金太太这一番话,心想,她怎么全知道了?只哼着答应了几声是。又谈了一会子,比较往日更多礼,还说了一句道:“妈,我去睡了。”然后走开。
玉芬去了之后,在屋子里陪坐的人也走了,金太太一个人坐在电灯之下,半昂着头呆想,半晌,自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有一个人,轻轻地低声问了一句道:“妈还没有睡吗?”金太太向外一看时,是鹏振一脚踏着走进来了。金太太道:“不早了,你还不睡觉?”鹏振很从容地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因道:“心里好像有许多事搁着,睡也睡不着。”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地一定逼迫你们走,我有了几个月的考量,我觉得一劳永逸,是这样散了的好。你也不必把什么事搁在心里,以后好好的奋斗,做出一番事业来,我做娘的自然是欢喜的。”鹏振道:“什么事也有个困难,绝不能像心中想的那样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们出去,不过是住家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住家过日子,第一个问题就是钱,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好办。你这一房,现在人口还少,大概在钱的一方面,你们总好办。”鹏振已是听了他夫人传去的一番话,母亲说是有钱。现在彼此当面,母亲又说是有钱,这显然是一家大小都说自己夫妇有钱了。对于母亲这话,待要更正两句,恐怕更引起母亲的不快;若是不更正,这又是自己承认有钱了。只得淡淡笑了一笑道:“这都是玉芬做公债做出来的空气,其实也没有多少钱。”金太太本来还有一大篇牢骚话,想对着鹏振说出来,一见他坐在那里,有很踌躇的样子,许多话也不肯说,就忍回去了。母子们默然地对坐一会儿,金太太道:“你去睡吧,夜深了,我都坐不住了呢。”鹏振只得站起来,问道:“妈没有什么话吩咐吗?”金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今天一天没见面,明天早上你见着他,告诉他不要出去。”鹏振道:“这两天,大概他在白家的时候多,真有事找他说,叫金荣打个电话,他就回来了。”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从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们家里,现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家里。这成了赛球一样,彼此换球门了。”鹏振不料母亲老人家还会说这种俏皮话。因为大家都是有心事的时候,也不敢笑出来,默然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