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小时以后,梅丽回房来,二姨太怕惹下什么祸,果然照玉芬叮嘱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不多一会儿,玉芬自己又来了。二姨太倒有些奇怪,她说派人来取钥匙,怎么自己又来了?不用提,一定是怕我把话告诉了梅丽,所以特意来预防着。哎!这种人,真是用心良苦。梅丽倒是很坦然的,对于玉芬的行动,一点不曾留意。她倒以为玉芬是打听鹤荪搬家事情来的,忍不住先问起来了,便道:“二哥说走就走,后天就搬了,你知道吗?”玉芬淡淡地答道:“我倒没有知道呢?”梅丽道:“三哥找着房子了吗?”玉芬皱了眉道:“我真不解母亲什么意思?一点不肯迁就,说要我们搬,就要我们立刻搬走。已经有一个开始了,我们哪里又能够久住?所以鹏振这两天找房子,我倒也不拦阻他。大概也找妥了一所,哪日搬走,虽是说不定,可是母亲逼着我们搬的时候,我们只好跟着你三哥搬了。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几个月前,我们哪里会料到现在这种样子?”梅丽道:“我看也没有什么可悲观的,大家分散开来,各人去找各人的出路,也许我四个哥哥,将来造成四个这样的门面,那是多么好呢?”玉芬说:“八妹现在很会说话,不能把你当小孩子看待的了。”二姨太道:“不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吗?那除非是两三年以后的事,现在她知道什么?”玉芬听了这话,又想到刚才所看见梅丽写的爱情新诗,于是向着梅丽微微一笑。梅丽道:“你笑什么?我看你这笑里面,很包含着一点意思的。”玉芬依然偏了头望着她道:“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梅丽道:“我哪知道你包含着什么意思?因为你这种笑相,我是看惯了的,事后研究出来,总是有意思的,所以我就说你笑着有意思了。”玉芬一想,不要再向下说,真会露出什么马脚来,于是站了起来,拂了一拂衣襟,笑道:“这样说,我倒成了一个笑脸曹操了。”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开去。梅丽让她走得远了,才道:“你看这个人,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这是什么意思?”二姨太正知道她是有所谓而来,有所谓而去,不过玉芬再三叮嘱说,别告诉她开了抽屉,因此也就不去纠正梅丽的话,便道:“她也许是自己因为要搬走,来探探我们口气的。”梅丽道:“可怜!我们是未入流的角儿,去也好,留也好,绝对碍不着谁的事,她跑到这里来,打听什么消息?”二姨太道:“也许是打算在我们口里,套出别人的消息来呢。”梅丽脸色又一红,顿着脚道:“散了好,散了好!这一家子人,大家总是勾心斗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散了以后,这就谁也不用瞧着谁了。”二姨太也没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梅丽坐了一会儿,又回到隔壁那小屋子里去了,直到晚上亮电灯的时候才出来。二姨太总以为她在做功课,哪里料到她有别的什么用意。
第二日清早,梅丽找了一阵子邮票,后来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她由外面走进来,先嚷着道:“咳!二哥真成,还雇了一辆长途汽车来,停在大门口,等着搬东西呢。”二姨太道:“你一早到哪里来?”梅丽倒不料自己无心说话,就露出马脚来了。因道:“我也没上哪儿去,不过是到门口去望望,就看见搬东西的汽车了。”二姨太道:“这样一早就动身搬家,真肯下工夫,我到外面瞧瞧去。”二姨太刚说完这句话,梅丽倒起了身,先在她前面走,一路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看时,只见金太太态度很安然的样子,半躺着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慧厂也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一手捧了一个日记本,一手捏了一枝自来铅笔,脸望着金太太,显出笑嘻嘻的样子来。金太太口里说一句,慧厂就答应着在日记本子上写一笔。二姨太看着,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门外,就站住了,不敢冲了进来。金太太笑道:“瞧你这老实人,倒也知道避嫌疑,没有什么,你只管走进来吧。”二姨太被人说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又避什么嫌疑呢?因为太太报一句,二少奶奶写一句,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站着猜了一猜。”慧厂将手上捏着的铅笔反过来拿着,用铅笔头敲着日记本子的面页,笑道:“你猜猜看,我们是在写什么呢?”梅丽知道慧厂是快走开的人了,说不定是金太太的一番好意,留下几句治家格言,让她在日记本子上写着,好牢牢记住。便笑道:“一定是些传家之宝。”慧厂对金太太道:“你瞧瞧,连八妹都会说这种话了,我说是记下来公开的好不是?家里用不了的东西,我拿去一点,自是可以少花钱去买,可是我绝不想占大家的便宜,一人独吞。”金太太道:“梅丽这孩子,喜欢闹着玩,你倒注意她的话。”梅丽道:“哟!二嫂是在写什么呢?我还不知道呢。”金太太道:“你既是不知道,为什么倒瞎说一阵子?是你二嫂和我另要几样木器,我答应了。心里想着,有多少可以拿出去分配的,于是乎我慢慢地想着,想得了一样,就让慧厂写上一样。”梅丽道:“这完全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你有什么治家格言告诉了她,让她去写,倒不料是些木器家具。二嫂,得啦,算我对不起你。”说着,向慧厂勾了勾头。慧厂知道梅丽是个要强的人,这样子和人道歉,简直是一百一回的事,便笑道:“你这样一来,倒弄假成真了。好吧,明天我搬过去,第一个要请的,就是你。”梅丽道:“哟!还要下个‘请’字儿,成了生人啦。”金太太淡笑了一笑,点点头道:“这个你会不晓得,俗言道得好,分家如比户,比户如远邻,远邻不如行路人。”慧厂听了这话,又瞧老太太的颜色,觉得是牢骚话又要来了。便低了头翻着日记本,用铅笔一样一样地点着,数那木器家具,口里还带念着。二姨太又觉得是梅丽的话问出祸事来了,便道:“二少奶奶为人是很爽快的,要办什么,心口如一,这就好,我就喜欢这种人。”她在金太太下手坐着,扬了脸向金太太问道:“太太,你说是不是呢?”金太太还未曾答话,慧厂笑着插嘴道:“二姨妈怎么凭空无事地加上一段赞词,这是难得的呀?”金太太笑道:“大概你没有懂她的用意。”慧厂道:“这还有什么意思?我一时倒想不出。”金太太道:“她的意思说,搬家是谁都愿意的,只不开始去做。你很痛快的赞成,又愿先搬,所以她夸奖你。”梅丽也抢着说道:“像二嫂这么的心口如一,一点不做假,确是不可多得的。就是我,也很是赞成她的这种举动。”慧厂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八妹,书算没有白念,可以谅解到这一层,就没有平常妇女……”慧厂说到这里,突然将话缩住,自己明白,这句话说出来,得罪的人就太多了。在屋子里的人,都也了解她的意思,就没有人追问她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