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前面一桌宾主,都坐下了,举了筷子要吃菜,一见燕西到了,都站了起来,向他乱招着手道:“加入加入!”燕西往常遇到大群朋友的所在,有人欢迎他,他一定是欢欢喜喜的,也嚷着加入。这次可是例外,只是皱了眉毛,淡淡地一笑,在下手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这一群人中,现在要算赵孟元最快活,因为他并不曾受金家势力消歇的影响,而且自己在官场上另开了新路径,还是很活动。所以在全桌上,他是最高兴不过,话也说得最多。他首先向燕西笑道:“七哥是个快乐之神,向来不知道这个愁人的‘愁’字是怎样写,而今也是这样老皱着眉头。凡事总得看开一点,别尽管向失意的地方想。我们大家也都在给你想法子。你烧了一点东西,当然不算什么,就是尊夫人,我们详细地讨论了一番,不带孩子去,她或者有什么意外。带了孩子去,绝不忍心抛了孩子怎么样的。”燕西踌躇了一会子,望了桌上这么些个人,开口要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又忍回去了。赵孟元道:“你想想,我这话不对吗?”燕西没有做声。桌上的人,可就根据了赵孟元的话,大家讨论起来。燕西本是要坐到大家一处来,把这件事暂时丢了的,不料大家所议论的,偏偏是这一件事,不免惹起了心中无限的烦恼。因之索性一句不提,只管听旁人说去。但是口里虽不说话,同时也就吃不下东西去,手扶了筷子,只拨弄着碗上的饭粒,夹了几粒,送到嘴里去,并不曾扒上一口饭。凤举看到,皱眉道:“我看你这样子吃不下去,那就不必吃了,勉强吃下去,回头心里更是不好受用。”燕西将筷子一放,将碗一推,就下桌来,坐到一旁去。凤举究竟是个长子,看到家中连出事故,心中也是抑郁不欢,只吃了大半碗饭。鹤荪心里儿自惦记着分居的一件事,不大说话的人,也更沉默。鹏振深知清秋和自己夫人不大合适,很觉得自己夫人,对她有些过分的地方,那么,清秋出走,多少有点责任,心里也是不安。这四位少爷,都是忧形于色的,在这里的朋友们,自然是不能喧宾夺主,很快地就把一餐饭吃完,桌上许多碗菜,竟有不曾下箸的。凤举绕着桌子走了一个圈子,叹了一口气。因对刘宝善道:“二爷,我们聚餐的时候,总算不少,像这样赴鸿门宴似的吃饭,大概不多吧?哎!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
鹤荪接过听差的手巾把,擦了一把脸,自在身上拿出烟卷盒子,取了一根烟卷,放在旱烟袋头上。拿出身上的自来火盒,划动了火机,盖子一掀,火焰一冒,偏着头,将烟卷就了火焰吸上。盖了自来火盒,缓缓地放进口袋。却趁着这时,喷出两阵浓烟来。悄悄地坐在一张藤椅子上,人向后一躺,便架起腿来。见旁边茶几上放有两张印刷品,顺手拿来,两手捧起,挡了面孔看着。凤举道:“鹤荪,昨晚起火的时候,你在哪儿?”鹤荪依然在看印刷品,随便答道:“在屋子里睡着呢!”凤举道:“你起来了没有?”鹤荪道:“家里失了火,焉有不起来之理?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凤举道:“我看你这样从从容容的样子,一定是疾雷起于前而不变色,大家烦闷极了,你好像没事。”鹤荪这才一放印刷品,站了起来道:“你叫我怎么着?我向着大家哭一起子,跳一起子,事情就太平了不成?”凤举皱了眉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鹤荪且不理会他。见赵孟元正背了手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便喊了一声老赵。他一回转身来,鹤荪笑道:“我现在知道古人说的什么诗以穷而愈工,那倒是一句实话。你瞧我们大爷,不过三分钟的工夫,肚子里急出好些典故来了。”大家也正觉凤举今天何以大抖其文?鹤荪一说破,大家想着,不由得哈哈一阵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可是又引起一阵麻烦。
第一百零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凤举兄弟在客厅里吃饭,悲极转喜,大家笑了一阵。就在这时,李升由外面走进来,走到凤举身边,低声道:“老太太请。”凤举看李升有一种郑重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便跟着走了出来,也低声问道:“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什么大事。”李升道:“老太太刚才由客厅外面过,脸色很不好看。到了屋子里,就吩咐我请大爷。”凤举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事,一走到屋子里,就看到金太太沉郁着脸色,端坐在那大椅上,凤举进来,她许久不做声。凤举虽是不畏惧母亲,然而在这家难期中,母亲心里悲痛之时,自不能不加上一份小心,因走近前来,低声道:“有什么事吗?”金太太又将脸色一沉道:“你们都是些毫无心肝的东西!到了现在这种时间,你们还能够大吃大喝大乐?”凤举远远地坐下道:“你是听见我们刚才在客厅里说话吗?这都因为刘二爷这班朋友,今天一早就来了,家里的便饭,留着他们吃一顿。我们有什么可乐的?不过因话答话,笑了两声。”金太太道:“还笑得出来吗?”凤举道:“我们家里不幸,朋友家里没有遭不幸,自己不笑罢了,难道还……”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我恨透了你们这班东西了,事到于今,你还强辩?我坐在这里,是日坐愁城,今天下午,我就到道之那里去住些时,这家不管了,由你们闹去吧。好在也就只剩了这一所空房子。”听到这里,凤举不觉得颜色一正道:“你若是气头上的话,我就不说了,若是你真有这个意思,我可要说一句,这是行不得的。无论怎么样说,多少还有四个不中用的儿子,难道家境一不好起来,这四个人就是如此无能,娘也供养不了,让你到亲戚家过活去吗?你可别去。”金太太道:“我愿到哪里去,我身体上的自由,谁管得着?我到她那里去,她能给我一种安慰,你们呢?昨天晚上这一场火,我看不是无缘故的。我这一所房,还值几万块钱,我要保留着,我得想法子保留。”
金太太说着话,脸上可是变成了红色,似乎很生气。凤举用右手五个指头在桌上轮流地敲了一阵,眉头紧锁着,这样子约摸有三分钟之久,在沉默的当中,极力的思索,终于是想出了一句话,冷冷地道:“这样说,你是要大家搬出这一所房子去?”金太太一点头道:“对了。到现在,我为什么不打一打算盘呢?我的几个存款,已经全分给你们了。我不但没有了进款,而且也没有了积蓄。现在排场虽然小了许多,但是每月伙食用费,依然得拿出一两千块钱去,这样下去,不到三年,我要穷个精光了。管他呢,只要大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就能对付一日,就过一日。现在你们在一处,除了用小心眼儿之外,快活的还是快活,胡闹的还是胡闹,这不闹到大家同归于尽,你们不会觉悟!我勉强维持这一大家人,那不是维持大家,是送大家上死路了。”凤举听母亲这一顿申斥,羞惭之下,不免愤激起来,突然向上一站道:“你这话说得是对的。不过真是大家要过下去,决计不能这样没有办法地向下过,除了老七现在还没有收入而外,我们兄弟三人,当然每人每月要摊出一笔款子来,维持家用,以后就不至于要你出钱了。”金太太道:“现在的家用,就算每月一千块钱吧。我问你们,每人能摊三百块钱出来不能?”凤举顿了一顿,又坐了下去。右手伸了一个食指,在茶几上连连画着圈圈,缓缓地道:“这总可以的吧?”金太太冷笑一声道:“这总可以的吧?”凤举不敢说了。那手指头依然在茶几上去画圈圈。母子都默然了一会子,金太太道:“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们有这样一天,只要你们自己养活着自己,不再闹什么亏空,我也就觉得是福星高照了。我叫你来,并不是商量这一件事,我早有了这个意思,还没有决定哪一天实行。现在就是叮嘱你一句,家门的祸事,重重叠叠而来,虽然你们抱了那种达观主义,满不在乎,不过也只宜放在心里,不可摆在表面上。人家说你们一句全无心肝,我也不去管他,若是人家说到我和你死去的父亲,会养出你们这种儿子,可是替我们添了一行罪,我想你们总也有些不忍心。我话说到这里为止,外面还有你们那些好朋友在那里等着,你快去高谈阔论吧。”凤举听了母亲的教训,看她的脸上,又是没有一丝笑容,觉得母亲真是气极了,便踌躇着不敢走。金太太看了凤举刚想起身一站,复又坐下,便冷笑道:“你不用做出这种样子来。你们弟兄,对于我的话,只要十句肯听一两句,我们家里,又何至于冰山一倒,大家就落成这一步田地?要好也不在现时这一下子工夫,你去吧。”凤举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直跟着说下去,又怕把话说僵了。只得还是站起来,缓缓地向外走去。到了客厅里,原人都在,只差了鹏振。凤举便问鹤荪道:“老三呢?”鹤荪道:“他说要出去一趟,但是没见出门,似乎是到屋子里换衣服去了。”凤举道:“他哪是要出去?……”说到这里,一看屋子里,还有许多的朋友,把话突然忍耐下去了。朋友之间,谁也明白大爷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三爷是个最会打算盘的人,大爷只这一句话,已经把他对三爷的态度,完全表示出来。这话不好让大爷再说下去,再说时,三爷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了。大家就趁着凤举说话顿了一顿,抢着说着些别的事情,把这种话锋牵扯开去。凤举躺在藤椅上,向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道:“心有余而力不足。”燕西道:“什么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凤举皱着眉,将头摇了一摇道:“说起来很牢骚,我不愿谈,回头到里面去问问,自然明白。”